20世紀的中國史學界,各種史學潮流跌宕起伏,其中極具代表性的是20世紀初梁啟超首倡的新史學。所謂新史學,就是以書寫民史為基本內核,眼光向下,關注下層民眾日常生活的新型史學。20世紀20年代,施行新學制以后編寫的新學制歷史教科書承繼了新史學的脈搏,在編寫過程中加大日常生活史的筆墨,既呼應了新史學發展的時代召喚,又契合蒙昧孩童閱讀歷史的興趣習慣。新學制歷史教科書中所呈現的日常生活史,主要指民眾日常生活的歷史,諸如衣食住行、嫁娶喪祭、家庭宗族、娛樂信仰、風俗習慣等。它既包括物質資料的消費,也包含精神文化的狀態。這種民眾日常生活具象也可以稱之為“日常記憶”。它使中小學生從歷史教科書中觀察到豐富多彩的生活畫面,由此使歷史教科書真正成為學生喜聞樂見的讀物。基于新史學的理念,新學制歷史教科書不僅在全書滲透對“日常記憶”的敘述,有的還獨辟專章專節來描敘生活的演進與變遷,體現了編寫者對日常生活史的關注與重視。
關注民眾生活細節
注重“日常記憶”的書寫,使教科書不再充滿抽象的政治制度更替、土地兼并買賣,或是戰爭的攻城略地,而是開始“走向民間”,關注日常老百姓的生存狀態和生活方式。例如,王恩爵編著的《新時代世界史教科書》(商務印書館,1928年8月)開明宗義指出:“歷史是研究人類過去事實的科學。它的范圍當然很廣,國家與民族的消長是歷史,城市與部落的興發何嘗不是歷史,英雄偉人的事業是歷史,農夫和一個鄉下窮人的歷史何嘗又不是歷史”。這樣的編寫思路擴大了歷史書寫的范圍,拓展了歷史的視閾。如果說王恩爵只是在編寫理念上關注社會民眾“日常記憶”的書寫,那么金兆梓則是在歷史教科書編寫中踐行了這種理念。金兆梓的《新中華初中教科書·本國史》(中華書局,1929年5月)開辟“中古時代之民生”專章來書寫中古民眾的衣食住行。文中寫道:在衣服方面,“秦漢以前,織物不外絲、麻,毛織品雖已發明,然只堆毛成片以為氈而已。漢代開邊之后,域外之毛織品輸入,而毛織物亦因之進步”;飲食方面,“古惟有飴,系米麥所制。
漢以來,有砂糖、蔗糖等,皆外域貢品。唐太宗時,遣使至摩揭陀學熬糖法,始有自制之糖。始造酒者,相傳為上古夏禹時儀狄;太宗滅高昌,得其制葡萄酒法;遂有葡萄酒。”家具方面,“古人席地而坐,坐與跪近;不過一則以股著踵,一不著踵而已。趙武靈王作胡床,漢武帝效北蕃作交椅,然皆未流行,不廢席地之習。東漢末仿其制,作坐具,乃謂之床。魏晉以來,床遂盛行;自是皆高坐而不席地矣。”教科書通過衣食住行這些生活細節的敘寫來還原歷史生活場景,這種編寫方法使歷史呈現更加逼真、生動。新學制歷史教科書對民眾日常生活場景的刻畫由此可見一斑。
再如,傅運森所編的《新學制歷史教科書》(商務印書館,1923年9月)也有意增加了社會生活的一些微觀描寫,在敘述工業化時代城市生活的變化時寫道:“世界都有大商港,有定期航海的氣船,從英國到美洲從前要一個月,現在只要一星期。大陸鐵道縱橫年年增加線路。快火車每點鐘可以走六十公里。
此外還有電車路、摩托車路,交通更便。架設電信線在1850年;不過幾十年,世界都已設遍,加上海底電線信息更為靈通。于今又有無線電信、無線電話,商業上更為便當了。”可見它敘述工業革命,不是空洞地大談其在經濟制度、政治觀念上的影響,而是用鮮活的社會生活變化刻畫工業化的蹤跡。總之,新學制歷史教科書使歷史變得可以“觸摸”,大大增強了歷史教科書的可讀性。
凸顯社會互動
互動是最基本、最普遍的日常生活現象,是我們每個人最直接體驗到的社會現實。一般來說,社會互動是指社會上個人與個人、個人與群體、群體與群體之間通過信息的傳播而發生的相互依賴性的社會交往活動。教科書的社會互動多指用來表達日常生活的觀念的一系列程式化行為。這些行為過程往往遵循一定的行為模式和規范。這些模式與規范即為日常生活中所體現出來的觀念、俗例等,諸如婚喪嫁娶的風俗、宗教信仰儀式,市民集散方式等。這些林林總總的習俗、慣例反映了社會互動的形態,同時展現出一些生活觀念、意識的表達方式。
新學制歷史教科書在反映先民的社會互動形態方面頗下功夫。譬如金兆梓所編《新中華初中教科書·本國史》(中華書局,1929年5月)在描寫中古時代婚嫁風俗方面講到,“漢世承上古之舊,仍盛行蓄妾之制。其婚姻之配合亦如上古,不拘行輩。故漢惠帝張后為帝姊魯元公主之女,是與帝為甥舅也;哀帝后傅氏為帝祖母傅太后從弟女,是帝之外家諸姑也。結婚、離婚均可自由。故漢時卓文君之奔司馬相如,唐時李林甫女之寶總選婿皆傳為佳話;漢朱買臣妻憎買臣貧而求去,皆是也。夫死在嫁,漢至五代均視為固然。漢光武帝姊新寡,帝至與共論朝臣,以觀其意。魏晉以前,婚娶不問門閥,故漢代皇后,多出自微賤;自南北朝士庶階級成,婚娶始嚴門閥之分。唯唐俗重科舉,凡進士及第公卿往往于進士中擇婿,此則消滅階級之漸也。”教科書中用具體史實闡明了中古時代的“配合不拘行輩,婚姻自由、夫死得再嫁”的婚嫁習俗。
喪葬方面,教科書也有詳盡說明,“喪葬多承古禮,惟至元魏時有七七百日齊僧之俗,是為后世齊僧之始,亦即喪禮用佛事之濫觴;居喪避煞之俗,此時代中已通行。自周以來葬皆制錢;唐王玙以紙錢代之,是為后世冥錢之始。又自晉以后,風水之說始盛,葬期不遵古禮:或久延不葬,或葬而復遷。蓋皆以得葬地為期,而又須擇時日也。”婚喪嫁娶是社會日常互動形態的集中體現,婚喪習俗也是人與人之間互動過程中意識與觀念的凝結。歷史教科書通過諸如婚喪嫁娶這些日常互動形式折射出中古時代社會民眾的風氣與觀念,多少還原了那個時代的社會風貌。
除此之外,新學制歷史教科書在描寫商業活動時還注重對民間商業組織的敘述,這也是人們日常互動交往的一種形態。例如金兆梓的《新中華初中教科書·外國史》(中華書局,1932年5月)在敘寫西歐中世紀的工人行會制度時寫道:“城市中最有力者即為營工商業之人。此輩為保衛其自己之利益起見,往往組織‘基爾特’——同業公會,以為壟斷之具。商人基爾特即在壟斷本市鎮之商業,外來商人或非基爾特中人,非以基爾特之條件,不能再該市鎮做買賣。”教科書將中世紀商人的同業集會的機制呈現在歷史教科書中,增加學生對中世紀社會商人互動集會組織的了解。
編纂新學制歷史教科書的歷史家們特別注意社會生活史敘寫,在其教科書中均有程度不同的內容描寫,有些教科書還辟有專章專節進行敘述。此外,歷史教科書在“日常記憶”的選材上也力圖全方位的、完整的展現社會生活的歷史,既包括社會生活中的物質資料的生產消費,如衣食住行等生活細節,同時也涵蓋了精神觀念層次的社會互動現象,諸如風俗習慣、行會制度等。教科書對“日常記憶”的全方位描寫,使學生初步接觸到一個相對豐滿的、生活化的歷史,而不是通過意識形態截取以后的斷層歷史。
毫無疑問,新學制歷史教科書重視“日常記憶”的書寫不僅拓寬了讀者的視野,也讓人們了解到人類文明史不僅有宏大敘事,也到處充滿著生活化的痕跡。這些細微的變化中傳遞出一種新的意向:人類歷史的敘寫是要讓普通民眾在歷史中獲得教益,更重要的是讓孩童從小形塑合乎生活邏輯的歷史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