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中國德育出現了新局面。伴隨新式學堂的出現,有些學堂開設了具有近代意義的德育課程——修身課程。與此相應,民間開始引進或編撰中小學修身教科書。癸卯學制頒布后,中小學修身教科書大量涌現。在那中西文化、古今文明碰撞與交融的歲月,修身教科書在如何塑造國民精神方面被寄予厚望。瀏覽清末中小學修身教科書,我們仍能感受到那個時代教科書編者為普及德育所做的探索。
傳統上的改造
癸卯學制體現了“中體西用”的思想。在學制設計者看來,修身課程的內容顯然屬于“中體”的范疇,他們希望傳統的核心價值觀念能夠通過修身課程及教科書得到鞏固。因此,凸顯傳統核心價值觀的儒家經典以及修身類蒙學讀物仍然是修身課程的重要資源。
一方面,官方明確規定了修身課程中可以利用的傳統典籍。例如,癸卯新學制規定,初等小學堂“摘講朱子《小學》、劉忠介《人譜》,各種養蒙圖說,讀有益風化之極短古詩歌”,高等小學堂“講‘四書’之要義,以朱注為主,以切于身心日用為要,讀有益風化之古詩歌”,中學堂“摘講陳宏謀《五種遺規》”,等等。光緒二十九年,京師大學堂刊有暫定各學堂應用書目,其中修身、倫理類的教科書就包括《弟子職》《曲禮》、朱子《小學》《近思錄》《人譜類記》。
另一方面,民間的出版商為了抓住商機,紛紛打著修身教科書的旗號,大量印刷儒家經典的節本,如《節本禮記》《節本明儒學案》,以及當時仍然有廣泛影響的修身類蒙學讀物,如《弟子規》《小學韻語》。有的出版商直接把《小學集注》換上帶有“修身教科書”字樣的封皮,把插圖本《女兒經》改名為《繪圖女學修身教科書》,把《弟子規》改名為《弟子規教科書》。比這種情況稍微好一點兒的是對傳統典籍進行新的詮釋的修身教科書,如《四書白話解》《四書新體讀本》《小兒語述義》。
雖然上述的保守做法形式上體現了當局“中學為體”的旨趣,但是,用這類教科書在新式學堂中進行教學,難以跟傳統教學區別開來,也難以凸顯“修身”作為一門獨立課程的特點。鑒于此,有些教科書編寫者在如何利用傳統資源方面進行了大膽的嘗試。一是把傳統典籍作為修身教科書的素材。例如,教科書編者以德目為中心搭好教科書框架后,從經、史、子、集中尋找適合不同年級學生學習程度的故事,分門別類放在相應德目之下。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最新初等小學修身教科書》是這方面的集大成者,在其200課內容中,引用的資料大半來自史部。二是借鑒傳統典籍的體例。例如,姚永樸《中等倫理學》一書序言中說,此書“爰本朱子《小學》之例”,“分上下兩篇,仍以立教、明倫、敬身三者為綱,而稍變其目”。京師大學堂也曾規劃按照朱子《小學》體例,編纂修身、倫理教科書,但沒有結果。三是把傳統經典中有關核心價值觀的經典論述作為教科書的框架。例如,被汪家熔譽為我國最早修身課本的《蒙學讀本全書》第四編,就是“循《論語》弟子章次第,因目分類,贅以事實”,旨在養成學生“高尚倫理之志”。
外來的影響
癸卯學制頒布之前,斯賓塞關于德、智、體三要素的教育思想已經傳播到中國。這種新的德育觀念深入人心,清末修身教科書屢屢提及。赫爾巴特的教學方法也經過不同途徑,輾轉、演化,逐漸滲透到清末的修身課程中。但真正對清末十年間修身教科書建設有實質影響的還是日本。
首先,國人大量翻譯或編譯了日本的修身類教科書。光緒二十九年京師大學堂暫定各學堂應用書目中明確提到廣智書局出版的日本元良勇次郎的《中等教育倫理學》,江楚編譯局出版的日本井上哲次郎著、樊炳清譯的《倫理教科書》。清末日本留學生在日本組建了一些翻譯機構,其中有專門翻譯中學教科書的“教科書譯輯社”,它的最早出版計劃首推《倫理學》。清末有不少學者采取編譯結合的方法編寫修身教科書,其中部分內容來自日本的修身教科書。例如,蔣智由《中學修身教科書》的《例言》就說,他主要參考了日本修身教科書,認為其中井上哲次郎寫的最好,于是“因仍其編纂之規則,而略變通之,又采用其言十之二三”。
其次,清末教育界人士向日本同行征求編寫修身教科書的意見。癸卯學制頒布前后,官方和民間頻頻有去日本進行教育考察的人士,從中了解日本修身課程的狀況,聽取日方關于修身教科書的編寫建議。像日本高等師范學校校長嘉納治五郎就同一撥撥的訪日團體進行交流,并在不同場合發表編寫修身教科書的建議,如他對繆荃孫說,儒家的著述“不屑為凡近之語,其弊轉在高深”,“德育書宜取最淺最近之理,使人人皆能領略。”(繆荃孫《日游匯編》)這番話,他在此前到中國考察時曾與張之洞提過。日本著名教育家伊澤修二也曾與考察日本教育的吳汝綸、羅振玉、繆荃孫等談論教育改革事宜,針對編寫修身教科書,他建議中國仿效日本以《教育敕語》為綱的做法,本《圣諭廣訓》來編寫教科書,羅振玉《學制私議》明顯采納了他的建議。此外,像商務印書館還請小谷重、長尾槙太郎參與了《最新初等小學修身教科書》的相關研討和校訂工作。
另外,日本對清末中小學修身教科書的編寫理念和體例框架有直接的影響。例如,丁福保《初級蒙學修身教科書》的《編輯大意》說,“日本蒙小學修身書,皆演尋常游戲及日用小說,俾易刺入幼童腦髓”,這本教科書就是“取其意旨”編寫的。又如,蔣黼《蒙學修身書》例言聲稱:“此書體例全仿日本尋常小學修身書。”清末,梁啟超寫成《東籍月旦》,介紹了當時日本文部省關于中學倫理道德教育的要領,并列其目:對于自己之倫理、對于家族之倫理、對于社會之倫理、對于國家之倫理、對于人類之倫理、對于萬有之倫理。這種從個人遞進到家族、社會、國家,以及人類的框架,不僅在日本當時的修身、倫理教科書中十分盛行,而且深刻地影響了清末修身、倫理教科書。當時中國最具影響的教科書出版機構文明書局和商務印書館都出版過反映這一框架的修身教科書。
掙扎中走向現代的德育模式
無論從傳統典籍中尋找修身教科書的資源,還是從日本借鑒編寫修身教科書的經驗,其最終目的都是要通過修身教科書,使國人具備現代文明社會應有的道德素養。這種現代性的追求,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清末修身教科書在內容上出現了啟蒙思想。例如,很多修身教科書中都有“公德”“愛國”“平等”“博愛”等德目或課文。這些內容占教科書的比例不大,也不像報刊上的宣傳文章那樣犀利,更不如啟蒙類學術專著那么深刻。但是,教科書在普及思想方面有著天然的優勢,特別是在那些以啟蒙為宗旨的報刊和專著無法觸及的鄉村,新式教科書成為孩子們接觸現代思想的重要窗口。由于宣傳啟蒙思想與當局的教育宗旨并不完全合拍,因此,教科書編者大多都會注意拿捏措辭的分寸,盡量不觸怒當局。即便如此,還是有修身教科書因思想傾向問題遭到學部的批評。
其次,清末新式修身教科書的出現,標志著中國德育開始走上專業化、科學化的道路。中國古代教育雖然極其重視教化,而且宋代以后,修身類的蒙學讀物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細。但是,它們一般都是按照傳統教學方式講授。新學制頒布后,修身成為一門獨立的課程。
與此相應,區別于傳統儒家經書和蒙學讀物的新式修身教科書的出現,使德育有了專門的教學資源。不僅如此,編寫出能夠適合兒童心理發展規律的修身教科書,成為編者的共同追求。此外,很多修身教科書有配套的教授法、教授本,其中糅合了現代的教學方法。這些都反映了當時中國的德育力圖與現代接軌。
另外,新式修身教科書的出現,標志著中國德育已經開始擺脫傳統學術體系的束縛,走上獨立發展的道路。傳統道德教育的核心載體是儒家的經典,即使宋以后最具權威和影響的修身類啟蒙讀物朱子《小學》,其地位也是要放在儒家經典體系里來審視,即把它視為“四書”的階梯,而“四書”又是“五經”的階梯。新式修身教科書則不同,雖然它們從傳統儒家典籍中汲取了大量的養分,但是,它們與獨立的課程方案、現代的教學方法共同構成了新的德育模式。從周振鶴《晚清營業書目》收集的當時各種出版商印制的書目中可以看到,讀經類的教科書大多附麗于修身類教科書中。這種分類體系上主次關系的轉換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新的德育模式在與傳統德育模式的競爭中開始趨占上風。
新學制頒布后不到十年清朝就滅亡了,有些修身教科書的編寫計劃還沒有來得及完成就終止了。在具體的教學實踐中,新式修身教科書的使用也不盡如人意。一些修身教科書的編寫者不由得感嘆,修身科教材最難編,可在實際教學中,修身科又最無謂。但不管怎么說,清末中小學修身教科書既繼承了傳統,又借鑒了外國尤其是日本的經驗,有力地推動了中國德育的現代轉型,其貢獻不可抹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