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民事審判的離婚訴訟之中,要求法官審查訴訟雙方之間的“感情”是否破裂。法官在審判案件時結合客觀要素進行的主觀判斷與自由心證的“內心確信”理念相契合,具有其法定的正當性;但基于離婚訴訟的特殊性,以“夫妻感情”作為認定訴訟離婚的唯一標準,使法官評價婚姻狀況的出發點過于狹隘,具有客觀上的限制性。根據本文提供的案例及相關基層法院的司法數據統計,通過橫向與縱向比較分析,審視在司法實踐中,基于既有的“法定離婚理由”,以自由心證在離婚訴訟里發揮的空間與作用的角度,切入其在我國離婚訴訟中的實然狀況,進而反思我國離婚訴訟目前的司法窘境,試圖構建合理的離婚糾紛處理機制,探索合理的離婚糾紛解決路徑。
關鍵詞:法定離婚理由;夫妻感情;自由心證
一、問題的提出:被動狹隘的“夫妻感情”評價觀
民事審判的離婚訴訟要求法官審查訴訟雙方之間的“感情”是否破裂。基于離婚訴訟的特殊性,以“夫妻感情”作為認定訴訟離婚的唯一標準,使法官評價婚姻狀況的出發點過于狹隘,具有客觀上的限制性。筆者試圖從客觀法律環境突破離婚訴訟中法定離婚理由的限制性,賦予自由心證以邏輯理性。本文以某基層法院的離婚糾紛案件為例:
1.案例簡介
原告胡某與被告白某離婚糾紛一案,原告訴稱,原、被告婚后夫妻感情尚可。但2007年開始,由于原告生意失敗,家庭經濟日趨緊張,被告開始疏遠原告。且被告長期與其他男子保持不正當男女關系。原告認為,雙方的夫妻感情已徹底破裂。請求判令準許原、被告離婚,并分割夫妻共同財產。庭審中,原告申請原、被告婚生子出庭作證,證明被告長期與其他男子保持不正當男女關系。被告答辯稱夫妻感情尚未破裂,不同意離婚。
法院判決認為原、被告雙方登記結婚后長期共同生活并生育一子,已經建立了牢固的夫妻感情。雖然原告稱被告與其他男子長期保持不正當男女關系,對家庭也疏于照料,但其提供的證據不足以證實上述主張。故原告的離婚請求,證據不足,本院不予支持。
2.案例分析
本案中,原告申請出庭作證的證人系原、被告的婚生子,從證明力的角度來看,其證言的可信度較高,證明力較強,但法院并未認定。最高人民法院列舉了14種佐證“夫妻感情破裂”的情形。在司法實踐中,當婚姻一方首次向法院提出離婚訴訟時,如果婚姻關系不存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32條所列舉的情形,且雙方感情尚有修復的可能,法院對該離婚主張通常不予支持。婚姻一方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于第一次訴訟結束6個月后再次提出離婚請求的情況下,法院通常認定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無和好可能,判決準予離婚。
以某基層法院為例,據統計,2011-2013年該院判決解除婚姻關系的離婚糾紛100件,其中系當事人第一次起訴離婚的僅約占13.5%,且包括當事人同意離婚但對財產分割或撫養權存在爭議的情形。由此可見,在離婚訴訟中法院大多機械適用司法實踐慣例,即使在審理中法官已經建立了自己的“內心確信”,仍舊不會輕易違背司法實踐慣例,遵從“內心確信”作出判決。而法官在審理離婚訴訟案件中所謂的“自由心證”也并未真正建立并運行。
二、實踐的審視:法定離婚理由的淵源探究
1.法定離婚理由的歷史淵源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中國實行“七出”、“三不去”的專權離婚標準,男子片面享有休妻的權利。直至清末民國時代,國民政府對離婚問題的規定廢舊革新,賦予夫妻雙方同等權利,體現了男女平等的內容,離婚標準采取列舉主義,并以“難以維持婚姻者”為判決離婚的標準。但是該法的規定完全采取客觀主義的標準,并沒有考慮當事人的主觀感情因素。建國后,我國通過兩部婚姻法和一個修正案,逐步確立了以“感情破裂”為基礎標準的復合破裂原則,立法模式為例示主義的離婚制度。離婚標準歷史演變過程,清晰地呈現由夫權統治、客觀認定標準向夫妻同等權利、主觀感情破裂認定標準轉變的原則。[1]
2.法定離婚理由的立法例探析
(1)我國立法例分析。第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一次會議通過的《婚姻法修正案》在訴訟離婚標準上,采用了以“感情破裂”原則為主,兼采過錯主義和目的主義的立法主張,但是部分學者認為這一標準“存在諸多問題”[2]。筆者認為,該離婚法定理由在主觀方面和客觀方面均不符合概念周延的標準和要求。①主觀方面。“感情破裂”一詞外延不清。“感情”一詞并非法律術語,對于雙方感情是否破裂的事實確認主要取決于婚姻關系當事人的主觀感受,屬于精神意識范疇。足以用于判別“感情破裂”的主觀要件外延極為廣泛,僅用“感情破裂”一詞及司法解釋中的列舉方式,無法在法律定義上嚴謹且準確地涵蓋夫妻之間的事實“感情破裂”情況。因此,這一表述的外延模糊不清,無法清晰地作為審理離婚糾紛時的明確裁決依據。②客觀方面。“感情破裂”這一要素外延與婚姻關系無法繼續存續的原因的外延并不能契合。夫妻感情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夫妻關系的面貌,但并不能構成婚姻所有內容或夫妻關系整體。因此,“感情破裂”只能作為婚姻關系無法繼續存續的原因之一,并不能在客觀上解釋所有離婚的原因。
(2)各國立法例探析。目前世界各國訴訟婚姻標準的立法趨勢普遍走向于規范“婚姻關系”而非規范“感情”。立法例主要分為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兩種類型。①大陸法系。在以法、德為代表的成文法系國家,“婚姻無法繼續”是訴訟離婚認定標準的普遍標準。在德國,判決離婚的理由僅有一條,即婚姻破裂。《德國民法典》第1565條至1566條:“婚姻已經破裂的,可以離婚。配偶雙方的共同生活已經不復存在,并且不能期待雙方恢復共同生活的,即為婚姻破裂。”[3]在法國,共同生活破裂和過錯原則是判決離婚的理由。《法國民法典》第229條明確規定:“下列情形,得宣告離婚:夫妻雙方相互同意離婚;共同生活破裂;因有過錯。”在意大利,離婚的法定理由是“當事人之間精神的和物質的交流不復存在,并且無法再生”[4]②英美法系。在以英、美為代表的判例法系國家,判決離婚通常采用原則上的限制主義,程序上對離婚加以限制,但其仍以“婚姻破裂”作為訴訟離婚的認定標準。在英國,根據《1973年婚姻訴訟法》第1條規定,因婚姻破裂而離婚,即婚姻當事人任何一方均有權以婚姻已經不可能挽回地破裂為由,向法院提出離婚申請;《美國統一結婚離婚法》第302條規定“婚姻無可挽回的破裂”。[5]
從各國的立法例可以看出,較為成熟的法系國家在進行離婚訴訟審判時更關注的是“婚姻”本身,而非將焦點置于“夫妻感情”這一婚姻的要素之一。這是站在立法的高度定義“婚姻”,更為周延地要求法官考量一段婚姻關系所附帶的各方面價值,而非局限地要求法官僅從主觀感情來進行判斷。
3.法定離婚理由的司法實踐現狀
綜觀我國婚姻法及離婚訴訟的實然狀況,“夫妻感情破裂”作為離婚法定理由,以感情因素作為主要的判定因素,存在復雜的心理原因。婚姻雙方當事人為了證明“夫妻感情破裂”而列舉的證據,往往只能證明夫妻之間相處模式這一客觀事實,而無法證明“感情破裂”這一主觀狀況。這一主觀狀況具有極強的抽象性、主觀性和可變性,是法律不能直接規范和調整的領域。只有作為社會關系和法律關系的實體即婚姻關系才能作為法律規范調整的對象。[6]目前我國婚姻法規定的“法定離婚理由”,要求法官以主觀套用客觀,以夫妻相處模式的外在表現方式來判斷夫妻兩人的感情是否破裂。這樣的錯誤定位,就導致在離婚訴訟的裁判中,審判中機械地運用決定婚姻關系是否繼續存續的權利。
三、路徑的分析:重新審視法定離婚理由及對現狀的修繕
1.定位與歸位
一是離婚訴訟在婚姻糾紛中的定位,法院作為以客觀事實為依據的審判機關,不應當將自己錯誤地定位在具有直接通過三段論式演繹推理中大前提和小前提下推導出主觀情感的能力的機關。同時,離婚訴訟也并非是厘清“夫妻感情”的合理方式。從司法的實用性角度而言,離婚訴訟只是對無法存續夫妻關系的一種關系變更確認,同時對相應的財產分配和撫養關系進行重新的調整,這些客觀上的社會關系都是離婚訴訟可以直接相對并解決的,因此也是離婚訴訟應當歸位并針對的關鍵點。
二是自由心證在離婚訴訟中的定位,“自由心證主義之真正意義,指承認其合理性。”[7]自由心證賦予法官將其內心確信作為其作出最后決定的可依賴的方法,這一確信體現在法律和道德兩個方面,這不僅包括法官應當在判決過程中保證客觀性、絕對性、公平性及合邏輯性,而且包括法官應當確保其判決的相對性、偶然性和個人意愿合乎道德良心。法官在離婚訴訟中運用自由心證時所被賦予的權力,是決定夫妻雙方的婚姻關系是否能夠繼續存續。這一權力所牽連的不僅是單純的婚姻關系,更是附加在婚姻關系之上的種種社會屬性。因此自由心證所指向的對象不應是婚姻關系中的主觀的、不確定的要素,而應當歸位到基于客觀證據能夠推導并令人確信的要素。
2.限制與伸展
厘清訴訟在離婚糾紛處理中的定位,及自由心證在離婚訴訟中的定位,不難發現由于我國婚姻法對“法定離婚理由”規定的表述外延不清,牽連出現司法實踐中的錯誤定位狀況。在司法實踐中,自由心證需要受到法律的限制,但同時也需要一定的伸展空間。我國婚姻法對“法定離婚理由”表述為“夫妻感情破裂”,并列舉了逾十種情形,可見該規定對婚姻關系的考量進行了深思熟慮。但是在現實中婚姻關系存在太多種可能,婚姻關系無法繼續存續的原因有可能是因為夫妻感情破裂,夫妻感情破裂不必然導致婚姻關系無法存續。換句話說,“婚姻關系無法存續的原因”與“夫妻感情破裂”兩個概念之間存在交集,但也存在相互不包含的子集。
要合理地限制法官自由心證在離婚訴訟中的發展,并正確定位訴訟在離婚糾紛中的作用,確保自由心證能夠正確地自由伸展,就應當對“法定離婚理由”的表述更加精確周延。筆者認為應當摒棄“夫妻感情破裂”的表述,而將其修飾為能夠表達婚姻妻關系無法存續涵義的“婚姻關系破裂”。該表述能夠針對婚姻關系在兩性關系之外所附加的其他社會關系進行規范,同時也有較直接明確的立法意圖,使法官在審理時有較清晰地審判思路,能夠對客觀的社會關系而非主觀的個人情感作出裁判。
基于離婚訴訟的特殊性,自由心證在離婚訴訟中顯得至關重要,因此必須從客觀上及主觀上規范自由心證的邏輯性,從而確保離婚訴訟以更加科學且權威的模式進行。
參考文獻:
[1]張金勇.感情破裂作為訴訟離婚標準的司法認定缺陷及困境突破[J]. 甘肅警察職業學院學報,2012年第12期,第20頁。
[2]張金勇.感情破裂作為訴訟離婚標準的司法認定缺陷及困境突破[J]. 甘肅警察職業學院學報,2012年第12期,第19頁。
[3]陳衛佐譯注. 德國民法典[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413頁。
[4]Roberta Ceschini:Family Law in Europe[M]. Edited by Carolyn Hamilton Alison Perry,2002.P422.
[5]張金勇.感情破裂作為訴訟離婚標準的司法認定缺陷及困境突破[J]. 甘肅警察職業學院學報,2012年第12期,第21頁。
[6]廖繼紅. “感情確已破裂”解析[J]. 貴州民族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第4頁。
[7]陳樸生. 刑事證據法[M]. 臺北:臺灣三民書局,1979年版,第560頁。
作者簡介:
劉圣楠(1990~),女,漢族,福建泉州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專業,泉州市豐澤區人民法院書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