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騙后駕車逃離過程中致被害人死亡應如何定性

一、基本案情

2014年春節(jié)之后，犯罪嫌疑人A與妻子B駕車采取欺騙的方法沿路銷售棉絮，二人分工合作，由A專門負責開車，尋找目標，B以謊稱幫人帶的棉絮無法找到人就地便宜處理為幌子，騙取他人信任，用低價購進的棉絮冒充新疆優(yōu)質棉絮的方法從中牟取暴利，等交易完成后，A搭載妻子B迅速離開現(xiàn)場。2014年5月9日10時許，A駕駛一輛棕色江淮和悅商務轎車，搭載妻子B到重慶市某區(qū)龍橋鎮(zhèn)雙桂村3組，在該村村民D的商店外面停下，A待在車上觀察情況，B下車向在此閑聊的被害人C等人打聽附近是否有一個叫陳蓉的婦女。之后佯裝送錯地方，打電話爭得同意要把棉絮處理掉。B就詢問被害人C與村民D是否需要購買棉絮，最終C決定以一包五床共計900元的價格購買一包棉絮。此時，A見生意即將做成，就駕車在附近掉頭后將車停在D商店門口等待其妻上車后按原路返回。在B剛從被害人C處接過現(xiàn)金回到副駕駛室坐位上時，C突然提出不要棉絮要求退錢，B稱：“買都買了，不退錢”，C就拉住副駕駛室車門的把手，不讓A、B開車離開。犯罪嫌疑人A在明知道C抓著車把手，且副駕駛門沒有完全關上的情況下，仍然起步準備離開，車子緩慢向左前方移動，就這樣車行了數(shù)米后致C滑落在地上。此時，村民D跑到該車右前方阻攔，并大聲喊：“C不行了。”A認為車子剛起步，速度比較慢，C又是在車子一側，滑落下去不會被車子碾壓到，頂多摔傷，車在短暫停頓后，為擺脫D的阻攔A便強行將車向左打方向盤并加速離開，致使C被A駕駛的機動車后輪碾壓致死的后果發(fā)生。2014年5月16日，經重慶市某區(qū)公安局物證鑒定所鑒定，被害人C頭部多處表皮剝脫及皮下青紫色改變，左側顴骨、下頜骨捫及骨擦感，結合解剖檢驗見頭皮下及帽狀腱膜下廣泛性出血，顱骨崩裂，蛛網膜下腔見廣泛出血，右側大腦顳葉底部腦組織挫裂，分析認為C系一定質量、平面的鈍性物體作用形成的顱腦損傷死亡。

二、分歧意見

本案在審查起訴階段，對犯罪嫌疑人A如何定性形成了四種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應認定為過失致人死亡罪，理由是：①主觀認識方面。被害人倒地的一瞬間，車門還是開啟的，現(xiàn)有證據(jù)無法確定行為人對被害人倒地的方位產生認識，雖然其有可能預見被害人死亡的結果發(fā)生，但無法排除其有可以輕信避免結果發(fā)生的主觀認識，因為在前行的時候車速確實很慢，按照一般人經驗，在車速緩慢的情況下導致被害人死亡的可能性較小；②因果關系方面。到底是秦的先行行為（駕車逃逸）還是被害人自行滑倒（介入因素）導致被害人倒地，從而被車碾壓的結果發(fā)生，現(xiàn)有證據(jù)無法確定；③本案是輕罪與重罪之間的存疑，按照“疑罪從無”原則中“罪重罪輕存疑時從輕的”的要求，[1]傾向認定為輕罪符合有利被告的原則。

第二種意見認為應當定轉化型搶劫罪，按照200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對實踐中轉化型搶劫罪的認定規(guī)定：行為人實施盜竊、詐騙、搶奪行為未達到“數(shù)額較大”，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情節(jié)較輕、危害不大的，一般不以犯罪論處，但具有下列情節(jié)之一的，可以搶劫罪定罪處罰：①盜竊、詐騙、搶奪接近“數(shù)額較大”標準的；②入戶或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盜竊、詐騙、搶奪后在戶外或交通工具外實施上述行為的；③使用暴力致人輕微傷以上后果的；④使用兇器或以兇器相威脅的；⑤具有其他嚴重情節(jié)的。A在明知被害人C拉住車門的情況下，仍繼續(xù)開車，從車與人的力量對比上，可以認為是當場使用暴力抗拒抓捕的一種形式，因此本案的客觀行為符合轉化型搶劫罪的構成要件。

第三種意見認為應當定交通肇事罪，按照《道路交通安全法》的相關規(guī)定，機動車應當主動避讓行人，在本案中，A作為機動車駕駛者，在被害人C拉住車門的情況下，仍發(fā)動汽車繼續(xù)前行，造成被害人死亡的結果發(fā)生，負事故的全部責任。A在駕駛機動車的時候，在明知被害人C抓住車門把手且車門未關的情況下發(fā)動機動車，根據(jù)“新過失論”的理論，其并未盡到結果回避義務是一種過失而非放任，故本案應當認定為交通過失犯。[2]同時，認定為交通肇事罪有利于被害人近親屬獲得賠償，是兼顧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處理方法。

第四種意見認為應當定故意殺人罪。理由是：A在明知被害人C跟車移動時已經倒地的情況下，仍然加速逃離現(xiàn)場，在沒有采取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放任了被害人死亡結果的發(fā)生，故應當認定為故意殺人罪。

三、意見評析

筆者同意第一種意見，認為本案應當認定為過失致人死亡罪，且主觀方面為過于自信的過失。

其一，主觀認識方面。按照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本案犯罪嫌疑人A的主觀方面必須結合客觀行為進行認定。從行為人主觀心態(tài)來看，A對C死亡的結果發(fā)生，無論是相關證人證言和其供述，均提及A對C死亡這一結果發(fā)生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從行使距離來看，A發(fā)動汽車從村民D的商店起步，期間被害人C在該車副駕駛座右側抓住車把手隨車前行，至倒地距離上不足十米。從車輛速度來看，現(xiàn)有證據(jù)無法得出A駕車的準確速度，但結合現(xiàn)場勘驗以及證人證言來看，該路段路面較為平整，幾乎沒有什么坡度，而且當C倒地后，證人D能夠跑至該車右前方截停車輛，結合該車為手動擋（怠速轉速較高），可以推定該車應在怠速行使狀態(tài)，速度為10碼左右。從行使軌跡來看，該車從右車道起步至被害人C摔倒在地的道路中線附近，可以認定該車始終是在向左前方行使，該車在C倒地后又有短暫的停頓，客觀上可以認定A是在作主動避讓的動作。從行為人駕駛技術來看，A拿到駕照不足半年，該車從購買到案發(fā)也僅運行剛滿3個月，屬于“新手新車”，要求其對后果的回避的能力也應當較經驗豐富的駕駛員有所降低。從后續(xù)行為來看，被害人C倒地后，A確實有一個向左打方向盤并加速行使的動作，但此時A的主觀心態(tài)是為了避讓和逃離車輛右前方的另一名村民D。結合上述行使距離、軌跡、速度以及行為人的駕駛技術及主觀心態(tài)，雖然A先行行為的不正當和駕駛行為的不審慎，按照正常人心理A對C倒地會造成非死即傷的后果也是可以預見的，但由于其對死亡后果發(fā)生持否定態(tài)度，并且其也盡到了一定的結果回避義務，僅僅是因為結果回避能力的有限才導致后果的發(fā)生，故認定其主觀方面是過失而非故意。

其二，因果關系方面。一方面，現(xiàn)有證據(jù)無法直接認定是A駕駛的機動車碾壓造成C死亡的直接原因。無論是在車里的A和其妻B，還是攔車的D以及其他證人，均沒有親眼看到A駕駛的車輛壓到C，而且也沒有看到該車有明顯顛簸，結合在該車上也未提取到任何被害人C的生物DNA，現(xiàn)有證據(jù)只能推定C的死亡原因與A的駕駛行為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另一方面，即便認定是A駕駛的機動車碾壓造成C死亡，到底是A的先行行為（駕車逃逸）還是被害人C自行滑倒（介入因素）導致被害人C倒地，從而被車碾壓的結果發(fā)生，現(xiàn)有證據(jù)無法確定。

其三，對其他定性意見的評析。首先，定性為交通肇事罪的問題。本案按照“新過失論”的相關理論，可以根據(jù)“危險理論和信賴原則”[3]順利解釋A的主觀方面為過失而非故意，同時從表面上看，A駕駛機動車違反道路安全法規(guī)，并造成一人死亡并負事故全部責任，確實也符合交通肇事的一般要件。然而，定交通肇事罪一方面割裂了A行騙后欲逃離現(xiàn)場的先行行為與被害人C抓車攔車的聯(lián)系，單純將A后來的駕車行為評價為交通肇事違反罪刑相適應原則。另一方面也沒有考慮到交通肇事行為侵害的法益是公共道路安全，在本案中，A的駕駛行為造成危險的是特定的對象，即進行攔車的村民C、D等人生命、健康安全，并未對公共道路安全造成任何威脅或實害，故本案不能認定為交通肇事行為。

其次，定性為轉化型搶劫罪的問題。成立轉化型搶劫罪的前提條件是行為人犯“盜竊、詐騙、搶奪罪”，行為人不僅實施了盜竊、詐騙、搶奪行為，而且已構成犯罪，或者雖未達到“數(shù)額較大”的追訴標準，但行為本身符合盜竊、詐騙、搶奪罪中除除數(shù)額外的全部構成要件。在本案中，A、B二人采取的是以次充好帶有明顯欺詐性質的銷售手段，雖然有“隱瞞真相、虛構事實”的客觀行為，但其所銷售的棉絮本身并非毫無價值，900元五床的價格也并非明顯高于市場價格，故不應當將A的先行行為界定為詐騙行為，僅能認定為民事欺詐行為。另外，單純將車與人的力量對比上得出A駕車逃離現(xiàn)場是當場使用暴力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刑法理論通常認為當場使用暴力需要達到一定程度即以能否壓制被害者的反抗為標準，[4]A開車逃離現(xiàn)場顯然無法壓制被害人反抗，被害人有跟車跑和不跟車跑的充分自由意志選擇，故該結論也是值得商榷的。

最后，定性為故意殺人罪的問題。前文已述，按照現(xiàn)有證據(jù)反映的事實，犯罪嫌疑人A對于被害人的死亡主觀上是持當然否定態(tài)度的，基于該主觀方面，已然排除A積極追求抑或消極放任C死亡結果的發(fā)生，故其主觀上不能認定為故意。

綜上所述，將本案定性為過失致人死亡罪符合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原則，同時也符合刑法謙抑性原則的一般法理。

參考文獻：

[1]陳光中，張佳華，肖沛權.《論無罪推定原則及其在中國的適用》，《法學雜志》，2013年第10期

[2]劉艷紅.《交通過失犯認定應以結果回避義務為基準》，《法學》，2010年第6期

[3]馬克昌.《外國刑法學總論（大陸法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9頁

[4]鄭澤善.《轉化型搶劫罪新探》，《當代法學》，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