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華琴
內容摘要:曹植這位“建安之杰”,其游宴詩歷來頗具爭議。筆者試從游宴詩體制開拓、題材豐富、詞采華茂三方面分析其藝術特征,從而肯定其不可忽視的美學意蘊。曹植的游宴詩為晉宋山水詩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對六朝宮體詩的形成也具有重大的影響。
關鍵詞:曹植 游宴詩 藝術特征 影響
曹植這位謝靈運盛贊的“八斗之才”[1],一生創作詩歌九十多首,其早期“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2],寫下了大量的游宴詩,代表作有:《名都篇》、《斗雞詩》、《箜篌引》、《公宴詩》、《侍太子坐》、《送應氏》、《贈丁翼》、《贈王粲》、《贈徐干》等十余首。這些游宴詩為中國中古史詩增色的同時,也為我們解讀那個時代的種種提供了最為真實的依據。
一.游宴詩的藝術特征
1.體制開拓
前人認為今存最早的游宴詩為曹丕的《芙蓉池作》,而本人認為曹植的《公宴詩》和曹丕《芙蓉池作》一詩所描寫的景物十分相似:在一個明月高照的夏夜,一群友朋乘坐輦車同游西園,詩中涉及到的景物皆有月、渠、鳥、魚。兩首詩都寫得十分華麗,格調輕快,詩歌結尾表達的感情也十分相似:“飄飖放志意,千秋長若斯”(曹植《公宴詩》)、“遨游快心意,保己終百年”(曹丕《芙蓉池作》),由此推測,這幾首詩很有可能是同時之作。余冠英先生在注曹植《公宴詩》時也說:“這篇是作者隨曹丕在銅雀園宴會時所賦的詩。同時的作家如王粲、劉楨、阮瑀、應玚等人都有《公宴》詩,都是在鄴城唱和之作。”[3]可見,曹植的《公宴詩》與曹丕的《芙蓉池作》同為今存最早的游宴詩。因此,曹植在詩歌的體制方面具有不可磨滅的開拓之功。
2.題材豐富
建安詩歌的普遍特征便是“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4],“遭亂流寓,自傷情多”[5],抒情性大為增強。曹操詩氣力雄渾,情悲意壯,但所抒之情偏于粗豪悲壯,且不少詩作沿襲古樂府“緣事而發”的路子,敘事性明顯,如《薤露行》、《苦寒行》。曹丕雖“工于抒情”,但其作狹于男女之情。“建安七子”中王粲、劉楨多有抒情之作,然在質和量上都不能與曹植并提。只有曹植真正以其創作實踐確立了中國詩歌以情為本的方向,其游宴詩也不例外。曹植的游宴詩不僅有對主人的熱心款待表示真誠感謝的贊美之語,更多的是情真意切的內心抒發。在他的游宴詩中,除了繼續關注社會現實,他開始關注自己的內心,抒發自己對于外界的感受,主動展露自己的內心世界,表達自己的情感。無論是聚會時的歡樂場面還是樂極哀來的感受;無論是珍惜深厚的友情,還是心中的抑郁不得志;也無論是對主人的贊美和感激,還是功業未建的悲哀在他的詩中都有所表現。如《箜篌引》中對宇宙與個人、生命與死亡的永恒難題的思索,悲哀如煙似霧,“知命復何憂”的自慰之語更深刻地透露出詩人之憂無法排遣;又如《贈丁翼》云:“君子通大道,無愿為世儒”中希望友人樹立遠大的理想抱負,成為一個真正的君子,寓作者對朋友的器重、珍惜,以及寓“明珠暗投”的痛惜之情于鼓勵與鞭策的話語中。曹植以其“真切情深”,言盡了世間可抒之情可達之意。宋長白《柳亭詩話》卷五:“陳思王詩‘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每于羈旅淹留之后,乍還鄉井,諷詠此言,不自覺其酸風貫眸子也。”[6]可見,曹植游宴詩抒情意味濃厚,這不僅確立了抒情詩在中國詩壇的正宗地位,另外,這種對自身情感的抒發,無疑拓展了詩歌的表現領域。
3.詞采華茂
不僅如此,曹植的游宴詩還具有“詞采華茂”的特色,是文與質的統一。他用華麗的語言、絢麗的辭藻結合自己豐富細膩的情感來創造修飾自己的作品,使人讀起來極具音樂之美。在他的游宴詩中,他的遣詞造句的功夫更是發揮得淋漓盡致,有一股力透紙背的動人力量。明人胡應麟云:“子建《名都》、《白馬》、《美女》諸篇辭極贍麗,然句頗尚工,語多致飾。”[7]清人沈德潛亦云:“《名都》、《白馬》二篇,敷陳藻彩,所謂修辭之章也。”[8]皆言曹植詩詞采華美、色澤絢麗,其中以《公宴詩》為代表:
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
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參差。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
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神飚接丹轂,輕輦隨風移。
飄飖放志意,千秋長若斯。
后世學者對“朱華冒綠池”一句激賞不已,范晞文在《對床夜語》中曾云“如陸士衡云:‘飛閣纓虹帶,層臺冒云冠。潘安仁云:‘山氣冒山嶺,驚湍激巖阿。顏延年云:‘松風遵路急,山煙冒垅生。江文通云:‘涼葉照沙嶼,秋華冒水潯。謝靈運云:‘蘋藻泛沉深,菰蒲冒清淺。皆祖子建。”[9]蓋此句之妙,首在一個“冒”字,化靜為動,繪出了那些荷花的爭妍競杳的神韻,而秋蘭、綠池、魚躍、鳥鳴更是動靜結合,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全詩達到了人與景的完美融合,營造出了一種“情在景中漾,人在畫中游”的氛圍。本人最為欣賞的是“朱”、“綠”兩種色彩的運用,“朱”字給人一種艷麗感,而“綠”字則給人一種清新感,用金黃色的月光下墨綠的池水來襯托嬌艷動人的荷花,顯出了荷花的高貴,這與曹植的人格是如此的相像啊!
二.曹植游宴詩的影響
受曹植游宴詩影響最大的無過于山水詩的出現。由于詩人于憐風月、狎池苑,敘榮述宴之際,對于池苑園林多有描摹,尤其是游宴詩中那些反映詩人出游生活、表現美麗自然風光的詩作,不但反映出詩人對大自然的親近和熱愛、對自然美的發現和欣賞,而且摹山范水細致逼真、生動形象、文辭富麗,這對于后來山水詩的產生和繁榮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我國古代山水詩興于晉,成于宋,大盛于齊梁。這主要是由池苑園林風景詩內容擴大而及山川,因而形成山水詩;兩晉之后的山水詩的源頭,應追溯到建安的游宴之作。其表現在如下兩個方面:
1.聲色大開
清人沈德潛《說詩晬語》談到謝靈運、鮑照為代表的宋詩時說:“詩至于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一轉關也。”[10]這就是說,山水詩發展至謝客時代,已大張旗鼓地描繪客觀景物的聲色。山水詩的這種聲色大開的傳統,可以說直蹤鄴下詩人。建安詩人懂得“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耶”[11]的奧妙,因而他們寫詩“敘景已多,日甚一日”[12],從不同角度加強文學的抒情氣氛,渲染建安時代動蕩不安而又生機勃勃的時代精神。在曹植那浸潤著濃郁感情色彩的景物描寫中,萌發著有其自身獨立價值的聲色并茂、形貌逼真的寫景詩句,為晉宋詩的聲色大開、極貌巧似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經驗。如上引曹植的《公宴》,其意境刻畫自然景物的聲色形貌別開生面,新奇獨特,仰察、俯視、耳聽、嗅聞,從不同方位展現西園美景,尤其是“神飆”二句,寫景之妙非畫工之筆所能摹狀。他的游宴詩寫景狀物,色彩鮮明,語言駢麗,注意煉字之功,富有聲色之美,而且具有多層次結構和立體感,明顯地表現出由社會向大自然開拓,由情語向景語發展,由略貌向形似挺進,把山水景物描寫發展到一個新的階段。兩晉以下的巧構形似、聲色大開的寫景名家,無不受到曹植的沾溉。晉宋山水詩在游宴詩的啟迪下,對于自然景物的描繪,已擴展到各類詩歌中去了,并且注意聲色描繪,駢偶的景句大大增多,煉字更為注重,甚而通篇都用偶句繪聲繪色,以至晉宋之際,形成了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山水詩派。鐘嶸說謝靈運詩“其源出于陳思”[13],的確如此。endprint
2.清雅情趣
晉宋人吟詠山水,追求清雅情趣。在謝靈運諸多山水詩中,明顯地表現出對清景的喜愛,如《石壁精舍還湖中作詩》,十分典型地反映了他的這種審美情趣:“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澹忘歸。”可以說追求清趣是晉宋詩人模山范水的一個突出現象。建安詩人已開其端,在西園、南皮之游中已透露出山水清雅之趣萌生的訊息。曹子建《公宴》詩是曹植隨曹丕夜游西園時所作。中間六句寫景很值得注意。清景如畫:月光皎潔明澈,繁星布滿夜空;秋天的蘭草長滿坡地,紅色的荷花覆蓋著綠色的池塘,游魚在清波中騰躍,鳥兒在高枝上悅耳地啼鳴。這是一幅多么清幽秀美的景致啊!清光澄徹,星宿疏落,氣韻可謂清微。是這一時期詩歌史在寫景之中最早表現出一種清雅情趣的詩句。清趣自晉代開始,特別是在南朝,逐漸彌漫成為一種遍及整個社會的審美趣味。子建的詩,正是這種審美情趣開始萌發的端倪。鄴下文士的貴游意識與活動,促進了建安詩歌的繁榮與發展,催化了山水文學的興起,不斷地積聚成功的藝術經驗,為晉宋山水詩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可以說,曹植游宴詩開晉宋山水詩之先路,功不可沒。此外,游宴詩中對美色的描寫又開了六朝宮體詩的先河。“建安文人們不廢聲色之樂,追求物質上的享受,突出地表現為喜好美色。”[14]在曹植的游宴詩中處處可見其對美色的生動描寫“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參差。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樹木發春華,清池激長流。”“圓景光未滿,眾星粲以繁。”“山岑高無極,涇渭揚濁清。”“春鳩鳴飛棟,流猋激欞軒”“凝霜依玉除,清風飄飛閣”。這些游宴詩中曹植對美色的表現手法和詩人的創作心態對六朝宮體詩的形成無疑是有重大影響的。
曹植早期“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共創作游宴詩13首。這些游宴詩中對藝術形式的探討和追求,為他在后期的作品中熟練運用各種藝術手法奠定了基礎。他的游宴詩開拓了詩歌的體制,豐富了詩歌的題材,具有詞采華茂的特色。它們為晉宋詩的聲色大開、極貌巧似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經驗。從而,催化了山水文學的興起,為晉宋山水詩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同時,游宴詩中曹植對美色的表現手法和詩人的創作心態對六朝宮體詩的形成也具有重大的影響。因此,在研究曹植的游宴詩時要努力做到深入、細致、全面,這樣我們才能真正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
注 解:
[1]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三曹資料匯編》[G].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95頁。
[2][梁]劉勰著,周振甫譯注:《文心雕龍·明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1頁。
[3]余冠英選注:《三曹詩選》[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8月,第100頁。
[4]劉勰著:《文心雕龍·時序》《文心雕龍·明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
[5]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蕭統:《文選》(卷三十)[M].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
[6]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三曹資料匯編》[G].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73頁。
[7][明]胡應麟:《詩藪》(內篇·卷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9頁。
[8][清]沈德潛選:《古詩源》[M].中華書局出版,1963年。
[9]聶文郁:《曹植詩解譯》[M].青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8頁。
[10][清]沈德潛著,霍松林校注:《說詩晬語》[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03頁。
[11][清]王夫之著,舒蕪校點:《姜齋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
[12][清]王夫之:《清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3頁。
[13]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三曹資料匯編》[G].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00頁。
[14]周勛初:《文史探微·魏氏“三世立賤”的分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8頁。
參考文獻:
[1][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2][魏]曹植著,黃節注,葉菊生校訂:曹子建詩注[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3]余冠英:三曹詩選[M].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4]陳慶元:三曹詩選評[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5]孫明君:三曹詩選[M].中華書局,2005年版。
[6]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中華書局,1983年版。
[7]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三曹資料匯編[M].中華書局,1980年版。
[8]葉嘉瑩:葉嘉瑩說漢魏六朝詩[M].中華書局,2007年版。
(作者單位:江蘇蘇州木瀆高級中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