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志毅
在上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一群僅僅經過簡單培訓、沒有編制的赤腳醫生,憑著極其簡陋的醫藥設施和走家串戶的極大熱情,擔負起了6億農民的基本醫療衛生保健事業,并在人們心中積攢下永遠的溫暖。
“赤腳醫生向陽花,貧下中農人人夸。一根銀針治百病,一顆紅心暖千家。出診愿翻千層嶺,采藥敢登萬丈崖。”上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在中國廣大農村的田埂上,有著一群挽著褲腿、背著藥箱的人,他們“隨喊隨到,有求必應”,被尊稱為“向陽花”。他們,就是“赤腳醫生”。
新中國成立后,“缺醫少藥”是一個顯著的問題,有限的醫療資源大部分分配在城市。1965年6月26日,關注農村工作的毛澤東主席怒稱當時的衛生部變成了“城市衛生部”,并發出指示:“將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此后,一些稍有文化的農民被培訓起來擔任農村衛生工作,當時的農民戲稱這些“放下鋤頭拿針頭”的人為“赤腳醫生”。
1968年夏天,上海《文匯報》刊發了一篇《從“赤腳醫生”的成長看醫學教育革命的方向》文章,同年第3期《紅旗》雜志和9月14日的《人民日報》對其進行了全文轉載。毛澤東主席在當天的《人民日報》上批示:“赤腳醫生就是好。”從此,“赤腳醫生”的稱謂得到官方肯定,赤腳醫生在農村如雨后春筍般成長起來。
一根銀針治百病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現居湖南省株洲市天元區馬家河鎮高塘村的李翠娥被選中。“當時派我到群豐衛生院去學了兩個月,就回來當赤腳醫生了。”
“一根銀針,一把草藥,紅藥水藍藥水外加阿司匹林,就是赤腳醫生的全部裝備。”李翠娥回憶說,因為培訓的時間短,很多東西還不懂,當時赤腳醫生就靠一個法寶 《赤腳醫生手冊》來行醫。《赤腳醫生手冊》簡直就是一個“全科醫療醫藥”寶典,從常見的咳嗽、嘔吐到復雜的心腦血管疾病和癌癥;從滅蚊、滅蠅的防病知識到核武、生化武器的防護;從針灸、草藥到常用西藥,無所不有。根據相關統計,《赤腳醫生手冊》是那個年代除了《毛主席語錄》等紅寶書之外發行量最大的書。
除了治病之外,赤腳醫生最大的工作就是“防病”。“每到雙搶的時候,我們就到田間送草藥熬制的涼茶,16個生產隊就要送16擔涼茶,用來防暑。”同樣在這一時期成為赤腳醫生的郭自珍回憶說。
在平時,赤腳醫生還要定期挨家挨戶地上門檢查,了解村民健康情況,及時發現疫情。“每個月的16號要到衛生院開會,通報衛生情況。最重要的是婦幼的保健工作,每一個懷孕的婦女都要建立檔案,高危孕婦還要單獨列成一欄。小孩子要打疫苗和定期檢查,學校要開設急救課和婦幼保健課。”
在當時缺醫少藥的情況下,赤腳醫生大都要自己采藥、制藥,各種土方子更是他們的法寶。這種“一根銀針治百病”的方法甚至到現在還管用。上世紀90年代,村里的一位婦女因腹部腫脹,在株洲市一家醫院治療幾天后效果不明顯,醫院建議其轉往長沙治療,但高昂的醫療費用根本不是普通農家所能負擔的,于是那家人又想到了李翠娥。李翠娥一番診斷后斷定患者的病痛為蟲痛。她用銀針刺患者“足三里”止痛,并開了6粒“打蟲丸”,患者第二天就排出蛔蟲,腫脹消失。“本來的醫藥費是個天文數字,但最后只花了6元錢就治好了,這也算赤腳醫生的妙處了。”李翠娥笑著說。
出診愿翻千層嶺
1978年12月,天降大雪,地上結冰兩寸厚。馬家河鎮月塘村俺子組郭仕明高熱抽搐,李翠娥接到消息后立即背著藥箱出發。但是山坡已經被冰凍得無法行走,李翠娥就用鋤頭挖,挖一塊走一腳,兩里路硬是走了一個多小時。一到病人家立即施治,直到兩個小時后病人體溫終于降下來,李翠娥才放心地回家。不料在治病的這段時間里,大雪把她原先挖好的路又填滿了,在一個山坡,她腳下一滑連人帶藥箱滾了下來,藥品撒了一地……
這樣的經歷在赤腳醫生們的記憶中數不勝數。“隨叫隨到。有時候一晚都要出兩三次診。”郭自珍回憶說,有一個夜晚才睡下又接到去太高村的出診通知。“路好遠,且一路上沒有人家,當時山上的樹林子又大,一個人好害怕。”郭自珍就拿著“紅薯片子”,隔不遠丟一塊給路上的野狗吃,好讓狗一直跟著她,給她壯膽。“又怕狗咬,又怕狗不跟上來。”回憶起那時候的情景,郭自珍哈哈大笑。
赤腳醫生出診并沒有任何費用。當時的中國農村已普遍實行合作醫療制度,村民交一塊錢,生產隊交一塊錢,大隊再交一塊錢作為醫療保障基金。村民看病不用再交錢。赤腳醫生的勞動跟村里人的勞動一樣,按工分計算。“每個月男的計300分,女的計200多分。”
這種幾乎免費的醫療方式加上赤腳醫生的平民形象,使得中國傳統醫生懸壺濟世的理想在赤腳醫生身上得到體現。赤腳醫生與患者的醫患關系更像是鄉間淳樸的親戚宗族關系,他們在村里都極受尊重和信任。
“村里男女老少、大大小小,可能不認識干部,但沒有不認得赤腳醫生的。那時候,誰家來了客人,都要去請赤腳醫生去作陪。”株洲市衛生局農衛科的李躍榮科長笑著說: “我那時候可比現在‘風光多了。”1971年,13歲的李躍榮初中一畢業,就被選送到了衛生院舉辦的 “紅醫班”學習,兩個月之后,他就成了生產隊的赤腳醫生。
赤腳醫生淡出歷史
上世紀80年代初,農村土地承包到戶,集體經濟隨之瓦解,農村合作醫療迅速走向衰退,全國近150萬赤腳醫生也因此淡出歷史舞臺。“田分了,再也不用計工分了,自然就要重新找活干了。”當時很多赤腳醫生放下藥箱,再度拿起了鋤頭。
1985年年初,衛生部做出停止使用赤腳醫生這一稱呼的決定,原來的赤腳醫生要進行考核,合格的將被認定為鄉村醫生,取得從醫資格后可以繼續行醫。1月25日,《人民日報》發表《不再使用“赤腳醫生”名稱,鞏固發展鄉村醫生隊伍》一文,至此,“赤腳醫生”的歷史結束了。
但是赤腳醫生的功績不應當被埋沒。相關資料統計,在上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中國人的平均壽命取得了很大增長,遠遠超出了同類發展程度國家。同時,瘧疾、血吸蟲等傳染病得到了有效控制,而腦流、白喉、天花等流行病幾乎被消滅。
中國以赤腳醫生和合作醫療為主體的農村醫療保障體系得到了國際社會的贊許。在1980年的一份考察報告中,世界衛生組織和世界銀行贊譽中國“以最少的投入獲得了最大的健康收益”,并將這一模式稱為“中國模式”,認為這一模式“是發展中國家群體解決衛生保障的唯一范例”。
“事實上,送醫送藥上門的赤腳醫生制度正是一種主動防疫的醫療保障方式,以防為主、以治為輔,這是真正符合醫療保障規律的。”從赤腳醫生出身、對農村醫療保健有著深刻體會的李躍榮科長說。
制度仍有借鑒意義
赤腳醫生制度和農村合作醫療制度的廢止,使絕大多數中國農民失去了曾經擁有的基本醫療保障。高昂的醫療費用使得許多農民家庭“小病扛著,大病沒錢治”,直至因病返貧。赤腳醫生出身的衛生部部長陳竺在接受采訪時就說:“公共衛生問題已成為中國經濟的軟肋。統計數字表明中國農村一半人口是因病致貧,一些人脫貧又返貧絕大部分原因是因病所致。”曾經備受尊敬的醫生也因此一度成為廣受詬病的對象。
在這種背景下,赤腳醫生時常被人懷念。70多歲的李翠娥做了一輩子的醫生,只是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之前,她有一個合法并且廣受尊敬的稱號——“赤腳醫生”,而現在,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定位——她依然開了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小診所,依然給村里人看病,但是她并沒有任何行醫執照。“他們(藥監部門)說我這是‘黑醫。可我看了一輩子的病,救過的人數都數不過來,我怎么還是黑醫。”李翠娥稍微有些激動地說。好在村民并不在乎,他們依舊信任李翠娥,依舊叫她赤腳醫生,依舊來看病。
農村初級防疫體系的缺失在2003年“非典”之后再次引起政府的重視,而醫患的緊張關系則在2005年達到頂峰。這一年,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課題組發表了《對中國醫改的評價與建議》,表示“醫改基本不成功”。此后,新一輪的醫改被迅速提上日程。2005年,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制度開始試點。
“過去的合作醫療和赤腳醫生制度依然有借鑒意義。事實上,現在的新農合,就在重建一個三級醫療(縣、鄉、村)防護網。”李躍榮說。
這一切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