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犯罪嫌疑人的信任

文/李東蓊

來自犯罪嫌疑人的信任

文/李東蓊

時間在匆匆中流去，很快，我從事檢察工作已經是第11個年頭了。我第一次獨立承辦案件的經歷，至今歷歷在目。那是一個人的自由、財產交至你手中的一種責任感。我所在的院是基層院，經手的案件雖然不大但卻很多。從開始的緊張忐忑到最后的習以為常，從開始的細思恐極難淡定，到最后的人艱不拆裝坦然，每一個檢察官都是這么成長起來的。

我在進入檢察院的第一年參加演講比賽的時候，引用過況鐘筆下三起三落的典故。在這個滿世界黑處女座的年代，我卻為我處女座的特征而自豪：謹慎、追求完美。我真誠地覺得，處女座天生就適合做檢察官。在11年的辦案生涯里，犯罪嫌疑人認罪，各種證據也吻合的案子，我不敢輕易確信；犯罪嫌疑人否認，只有一對一證據的案子，我也不會輕易放棄。我堅持八個字的辦案原則：追尋真相、謹慎懷疑。

追尋真相，在我看來是檢察官的價值所在。我不認為檢察官是單純的指控官，追求有罪不是我們的目的，維護公平正義才是。真實發現是刑事訴訟的任務，也是檢察官的天職。我不敢苛求自己是名偵探福爾摩斯，但至少可以做一個不斷探求真相的行者。因為我們審查的不是案卷，是幾個人、幾個家庭的命運，只有發現真相，方可彰顯正義的價值所在。

謹慎懷疑，在我看來是檢察官的理念。有人說公安是做飯的，檢察是端飯的，法官是吃飯的，我不是很認可。檢察官不能淪為單純的端飯的，公安拿過來什么證據就相信什么證據，這樣全盤接收必然喪失公正立場，淪為走過場的工具，導致錯案的發生概率翻倍；但檢察官也不應是專門的挑刺者，只會不斷地找出問題，然后退回給公安了事，這樣的檢察官是得不到認可的，也是不負責任的。

埋在卷宗里的真相，需要發現的眼睛，也需要我們拋棄浮華的心靈。我把11年來所辦理案件中遇到的趣事、難題，我的思考、感悟，寫下來，供大家共同批評。因為既然選擇了法律，就應該選擇正義。

她叫張美惠，只有21歲，因涉嫌組織賣淫罪被公安機關抓獲，并移送審查起訴。按照公安機關《起訴意見書》認定的事實，張美惠在2009年8月的一天晚上，帶領五名女子在合景路路口拉客招嫖，當公安人員發現兩名賣淫女子成功招攬到嫖客并到附近的小旅館開房后，立即實施抓捕行動，現場查獲賣淫嫖娼人員兩對，并將涉嫌組織賣淫的張美惠抓獲歸案。自歸案之后，張美惠一直沒有承認過自己的行為，按照她的說法，她也是一名賣淫女，當天晚上在等待嫖客挑選自己的時候被公安人員抓獲，沒有組織賣淫的行為。

我看著坐在對面的張美惠，有些心酸。21歲，正是一個女孩子最美好的年齡。她有著清秀的臉龐和靈動的眼睛，這樣一個女孩，即便是按照她所說的只是一名賣淫女，都是令人心疼的。

按照法律規定，我向她講清楚了犯罪嫌疑人的權利義務，開始對她進行訊問。她坐在我的對面，用不大但清脆的聲音逐一回答著我的問題。她還是堅持她的說法，說自己是賣淫女，并非是“媽咪”。我的書記員問她為什么被抓的三名賣淫女都一致指證她就是“媽咪”，她早有準備，對我說，那是她們之間的一個默契，一個約定，誰沒有被抓，就說誰是“媽咪”。我看著她的眼睛，久久沒有說話，她被我盯得有點不知所措，慢慢地垂下了頭。

我站了起來，輕輕地走到她對面，彎下腰來看著她：“張美惠，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她們的媽咪，但如果我是你，就會選擇一個更好的理由，或者說……借口。”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有一些疑惑，卻沒有說話。我站起來，慢慢地說：“首先，當天晚上連同你一起，在合景路的一共有六個女孩子，警察檢查旅館的時候現場抓到了兩個，回到路口的時候，還有一個女孩子在那，也被警察帶回了派出所。也就是說，當天晚上沒有第一時間被抓的，連同你在內，有三個人。沒過多久，布控的警察從不遠的路口找到了你，那時另外兩個女孩子已經不在你身邊了。這意味著，對于先于你被抓的三個女孩子而言，她們所知道的沒有被抓的人有三個，如果你所說的你們的約定是真實的話，那么三個女孩子同時指認你的概率，是1/27。當然，你可以堅持你的說法，我們會如實記錄，我也不會要求你一定要講什么，一定不能講什么，但是如果你真是無辜的話，希望你告訴我實話，我們才可以幫你；如果你真的做過的話，希望你能坦白，這對你的量刑有好處。好吧，你考慮一下吧。”

張美惠有些驚訝地望著我，我也望著她的眼睛。沒有人知道在這沉默之中，她在想什么。過了大概有那么十多分鐘的時間，她忽然輕輕一笑：“檢察官，我沒有組織賣淫，我覺得我應該算介紹賣淫。”

張美惠平靜下來，開始講起她的事情：“的確，那五個女孩子是我帶過來的，但她們都是自己愿意跟著我的。我負責介紹客人給她們，她們做完生意之后就會給我50～100元的介紹費。我覺得我應該不算組織賣淫，算介紹賣淫吧。”

我也笑了。我告訴書記員將她所說的記錄下來，又問她：“為什么你現在又愿意講了呢？”她靈動的眼睛看了看我：“因為……我覺得你很親切，沒有像其他的警察一樣，嚇唬我，不管我說什么都說我是說謊，也沒有逼著我一定要講什么，所以我就覺得應該和你說清楚。”說完這段話，她又急切地問我：“我這樣的話，大概要判多少年？”

我告訴她，按照法律規定及相關的司法解釋，介紹五人進行賣淫活動，屬于情節嚴重，應當在五年以上量刑。她一聽，眼睛瞬間紅了，哭著問我：“有這么嚴重嗎？”

我沒說什么，拿起隨身攜帶的法條，指著具體的規定給她看。她看著看著，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心里有些不忍，只好安慰她：“你現在能如實交代你的犯罪事實，有良好的悔罪認罪態度，我們會請求法庭從輕處理的。”

“那能判多久？”她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問我。

“這個……從輕處罰不能突破法定刑的，最少也要判五年。”我的回答沒有令她滿意，反而讓她哭得更厲害了。

見過太多這種場面，我沒有辦法更進一步安慰她，只能給她一張紙巾。在回監室的路上，我低聲問她：“你現在后悔和我講實話嗎？”她搖了搖頭：“我不后悔，因為這些事我確實做過，我不能讓你的信任落空。”說完這段話，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嘴巴一嘟，嘴里輕輕地說了一句：“早知道公安這么壞，以前不幫他們了。”

我猛地一怔，問她：“你剛才說什么？你幫過公安什么？”

她驚訝地看著我：“警察沒告訴你嗎？我是他們的線人啊！我幫他們抓過販賣毒品的犯罪分子。”

我一愣，卷里沒有這樣的材料啊。我把她重新帶回訊問室，讓她告訴我她幫助公安破獲過什么案子，有什么線索能提供。她驚訝地問我這有什么用，我告訴她，如果幫助司法機關破獲其他案件，這就屬于立功，是可以減輕處罰的。最后，從她的敘述中，我得知她是毒品偵查大隊的線人，幫助公安機關破獲過幾起販毒案，最近還提供了馮某的販毒線索，不過公安還沒破案。

回到辦公室后，我立即聯系了毒品偵查大隊，從電話里，我得知張美惠沒有騙我。我問起馮某販毒案的事情，毒品偵查大隊說這個案子還在前期調查，不過已經基本可以確定線索屬實。我立即讓毒品偵查大隊寫了情況說明，認定了張美惠構成立功。開庭之前，馮某販毒的案件終于移送審查逮捕，我立即復印了文書，作為新的證據移送法院。在法庭辯論階段，我當庭提出，張美惠能如實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實，有良好的認罪悔罪態度，又有立功表現，建議對其減輕處罰。最后，法庭采納了我們的量刑建議，對張美惠減輕處罰，以介紹賣淫罪判處其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

宣判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眼中的淚水。在我要起身離席的那一刻，她叫住了我：“檢察官，謝謝你！”我走到她的面前，看著她含著淚水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一股被信任包圍的成就感。我輕輕地說了一句：“不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而她，隨著法警的腳步走出了法庭，我能看見，她的腳步緩慢卻堅定。

一年以后，我收到了來自女子監獄的一封信，寫信人正是張美惠。她在信中這樣寫道：“謝謝你，李檢察官。我曾經的線人經歷和隨后的被捕入獄，一度讓我覺得我和警察之間不過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但你不一樣，你沒有一味地要求我認罪，而是細心地記錄我的意見，耐心地和我分析認罪不認罪的利弊，所以我決定告訴你實情……說實話，聽你說要判五年以上的時候，我一瞬間有些接受不了……你又仔細地幫我查證了立功的資料……我選擇信任你，所以告訴了你全部的事實；你選擇信任我，所以仔細地幫我查證了立功的線索……你讓我相信，原來真的有公平公正的檢察官。謝謝！”

辦案絮語：

我相信，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信任，也需要被信任。信任是一種精神，而被信任是一種幸福。檢察官和被告人，一個是控訴方，一個是被控訴方，看似對立，但我相信，只要打消這種對抗的心理，給予真誠的付出，一定會換來同等的信任和回報，而這，遠比簡單地審結一個案子，更令公訴人富有成就感。

李東蓊：男，1980年9月出生，處女座，現任廣州市黃埔區人民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科科長，廣州市十佳檢察官、廣東省十佳公訴人、全國檢察機關電視辯論大賽優秀辯手。從事公訴工作八年多，辦理了許多重大復雜案件，并在各級刊物發表了多篇學術論文。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