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筱禾
震驚全國的艾滋病第一案
文/筱禾
案件背景
2005年末,19名因在黑龍江北安建設農場職工醫院輸血而被感染艾滋病的患者,向法院提起了3000余萬元的賠償請求,引發全國媒體的關注,央視《東方時空》欄目對此進行了專題報道。當時,記者親赴北安,對這起號稱中國艾滋病第一案的案件進行了采訪。今天重新回顧該案的來龍去脈,記者對其中細節仍然記憶猶新……
黑龍江建設農場始建于1956年,位于小興安嶺南麓,北安市境內。記者從哈爾濱來到建設農場,在一間狹小的平房里,采訪了當事人之一的于明賀。
28歲的于明賀和妻子李曉紅都是農場職工,兩人1997年結婚,不久,李曉紅懷孕了。于明賀喜上眉梢,對她照顧得更加無微不至。李曉紅快臨產時,于明賀主張去農場以外的大醫院生孩子。李曉紅認為,當地的建設農場職工醫院也是一級甲等醫院,連外科手術都能做,接生孩子應該沒問題,去外面的大醫院要花很多錢,有點犯不上。而且,住在農場附近的女人都選擇在這家醫院生孩子,沒見過有誰出過事。再說,這家醫院坐落在農場場部西側,離他們家只有百米之遙,兩三分鐘就能走到。于明賀見妻子的話有道理,妥協了。
1998年1月8日,李曉紅住進了建設農場職工醫院婦產科。下午,她出現臨產癥狀。醫生檢查后說,她骨盆狹窄,子宮內羊水不足,順產有困難,最好做剖宮產術。于明賀同意。
下午2點,李曉紅被推進了手術室。隨著手術室的門“咣當”一聲關上,于明賀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直到40分鐘后里面傳出嬰兒的啼哭聲,他繃緊的神經才松弛下來。
不一會兒,護士把嬰兒抱出來,說是男孩。于明賀望著兒子粉嘟嘟的小臉,笑得合不攏嘴。他問:“我妻子怎么樣?”護士沒有回答他,抱著孩子匆匆去了嬰兒室。于明賀頓時忐忑不安:孩子平安降生了,妻子卻半天沒有從手術室出來,這是怎么回事?
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一個醫生走出來,表情嚴肅地告訴于明賀:“病人子宮和胎盤粘連到一塊了,引發大出血,現在必須要做子宮切除術。做手術要輸血,你看看用誰的血?”
于明賀曾念過醫專,畢業后在醫院里實習過,后來陰差陽錯才沒有從醫。他知道女人生孩子猶如闖一道鬼門關,弄不好會出人命,現在聽說妻子大出血,他的頭“轟”地大了。
醫生似乎看出了于明賀的擔憂,安慰他說:“手術不會有什么意外,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到血源。”
于明賀是AB型血,而妻子是A型,他無法給妻子輸血。
醫生建議:“去找孫老四吧,他是A型血,他要是不在,找他老婆也行,他老婆是O型血。”于明賀認識孫老四,他和他老婆都是外地人,來建設農場一年多了,夫妻倆靠賣血為生,被當地百姓稱為“血鬼”。妻子命在旦夕,于明賀顧不得多想,同意了醫生的建議。
孫老四很快被找到了醫院。負責采供血的醫生從孫老四身上抽出了800CC的血,于明賀向醫院支付了1600元錢。
見醫生拿著血漿要進手術室,于明賀擔心地問:“孫老四的血化驗了嗎?有沒有問題?”醫生有些不耐煩地回答:“我們還能不化驗?這是醫院啊。放心吧,不會有問題的。”
鮮紅的血漿緩緩地輸進李曉紅的血管里,她終于轉危為安。
幾天后,于明賀高興地把妻子和兒子從醫院接回家,給兒子取名于石寶。
2000年5月的一天早晨,李曉紅突然感到渾身發軟,胳膊和腿也有些酸痛。她以為這兩天忙碌累了,只要休息一下就會好。豈料到了中午竟發起了高燒。于明賀午休回家,看見妻子臉像炭火似的,急忙把她送到建設農場職工醫院。在醫院李曉紅打了退燒針,但體溫并沒有下降,接著,她又繼續打了一個多星期青霉素,體溫才恢復正常。
發燒時,李曉紅口腔出現潰爛,鼻子經常出血。后來,她牙齒開始脫落,并且腹瀉不止,體重迅速下降。于明賀實在不放心,便帶她到北安市的醫院診治,醫生診斷為肺結核病。治療一段時間后,肺結核病又被排除了。然后,哈爾濱的一家大醫院又按白血病收治她,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最后這里的醫生也表示無能為力。于明賀不甘心,背著妻子在哈爾濱的多家醫院穿梭。可是,沒有一家醫院能夠確診和治療,他們只好失望地回家。
2003年“非典”肆虐時,李曉紅恰巧發燒,當地醫院懷疑她感染上了SARS病毒,對她進行隔離。之后,她依然時常發燒,而且每次發燒都持續一兩個月。
采訪時,于明賀告訴記者,妻子得病前勤快能干,可自從得病后,她什么活兒也干不了。到2004年夏天,她病得連腰都直不起來,整天只能躺在床上,飲食起居全靠于明賀照顧。
李曉紅的父親退休前是電工,母親是退休教師,于明賀靠機動三輪車拉腳和耕種農場的土地賺錢,每年能掙幾萬元。如今,為了給李曉紅治病,不但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積蓄,而且欠了一屁股外債,連李曉紅父母的養老錢也全部拿了出來。這個家陷入了窘境。
于石寶還小,有時看見別人家的孩子吃零食,他會饞得挪不動腳。于明賀看見兒子舔著小嘴的可憐模樣,只能含淚把他拖回家,告訴他要省下錢給媽媽治病。
更讓于明賀焦慮的是,沒有哪家醫院能說清李曉紅得的是什么怪病。
與于明賀夫婦有著同樣遭遇的還有宋威和李華夫婦。夫婦倆都是老農墾的后代。
2004年8月的一天,于明賀去農場醫院給妻子開藥。路上,他遇到了同樣去這家醫院看病的宋威和李華夫婦。
于明賀見到李華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華和李曉紅曾是同學,以前經常找李曉紅聊天。那時,她臉色紅潤,體態豐盈,渾身充滿著活力。后來她開了一家水果店,由于生意忙,很長時間沒和李曉紅聯系了。如今眼前的李華卻面色鐵灰,身體瘦弱,要靠丈夫攙扶才能走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于明賀連忙問宋威:“你妻子怎么了?”
宋威苦笑一下說:“兩個月前,她就開始消瘦,到醫院看,大夫說營養不良。現在拉肚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于明賀吃了一驚,李華的病怎么和妻子的病那么相似啊?他和宋威又聊了一會兒,便各自忙去了……
宋威帶著妻子到了建設農場職工醫院,醫生針對“痢疾”進行了輸液治療。可是,打了幾天針后,李華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發嚴重,出現了呼吸困難。丈夫宋威看情況不好,趕緊把自家的貨車賣了,又向朋友借了一些錢,把妻子送到了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
2004年9月4日,哈醫大一院對李華進行了HIV抗體檢測,確診她患上了艾滋病,而且已經發作。宋威得知診斷結果后猶如遭到晴天霹靂,當即癱坐在地,雙手掩面,“嗚嗚”地哭起來,“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很快,經有關部門調查認定,李華是在建設農場職工醫院做手術時,因輸血感染的艾滋病。至此,該醫院非法采供血傳播艾滋病的黑幕終于被揭開。
原來,2002年6月8日,李華因腹痛被送到農場職工醫院,經B超檢查是宮外孕,需要手術。醫生讓宋威趕緊找血源,宋威打電話找來了李華的父親和自己的同學孫老四。醫院給他們做了配血化驗。正在這時,一位姓周的醫生拉過宋威說:“你看老爺子那么大歲數了,就別抽他的了。抽你同學的,以后這人情也不好補。我看,就抽血鬼的吧,花點錢卻省心。”宋威問:“那血健康嗎?”周醫生肯定地回答:“哪能不健康呢?化驗室都化驗了,沒事!”宋威放心了,答應用孫老四的血。就這樣,醫院從孫老四身上抽了400CC的血,輸給了李華。宋威付了600元錢。宋威做夢都沒有想到,這600元竟給妻子埋下了艾滋病的禍根。
隨后專家確定,包括李華在內的19人,因建設農場職工醫院非法采供血感染了艾滋病。在這19人的名單中,“李曉紅”三字赫然在上面。至于于明賀,他在后來的檢測中也被查出感染上艾滋病毒。慶幸的是,他們的兒子于石寶安然無恙。
當初,李華患艾滋病并回到農場的消息傳開后,被要求抽血檢測的人都萬分緊張,李曉紅和于明賀也不例外。于明賀見妻子的病癥和李華相似,心里像壓了一座山。但為不讓妻子看出異常,他每天都要強作笑臉撫慰妻子。丈夫雖然沒有說,但直覺告訴李曉紅:自己恐怕也遭遇了和李華相同的命運!她不愿讓丈夫擔心,每天忍著病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對苦命夫妻倆誰也不想把這層“窗紙”捅破,都把眼淚留給自己。
2004年9月26日,農場通知于明賀去取李曉紅的檢測結果。于明賀忐忑不安地來到醫院。有關人員將李曉紅患上艾滋病的實情告訴了他,讓他做好妻子的工作,還說明天清早就把李曉紅等四名艾滋病患者第一批送往哈爾濱治療。
于明賀盡管已做好心理準備,但還是覺得猶如五雷轟頂:妻子才33歲啊!命運卻殘酷地將她的生命拖入尾聲,這是多么大的悲哀呀!輕易不流眼淚的他泣不成聲……
李曉紅被送到農墾總醫院時已生命垂危,醫院使用了大量特效藥,才使病情得到控制。
不久,于明賀和農場另外14名艾滋病感染者一道,被送到了農墾總醫院。夫妻倆在這種特殊的地方相見,雙方都悲痛萬分。李曉紅得知兒子已被送到父母家,才稍稍放心。
2005年8月4日,病情得到有效控制的李曉紅和于明賀等18個患者(李華已去世)回到了農場。
記者采訪時感觸最深的就是這些艾滋病患者來自各方面的壓力。于明賀告訴記者,回到家他們夫婦才發現,周圍人看他們的眼光全變了。以前開機動三輪車時,遇到熟人坐車,于明賀從來不收錢。若是左鄰右舍誰家有事情,他跑前跑后幫忙。可現在,所有的朋友竟都不和他來往了。
一次,于明賀得知一個朋友的兒子結婚,咬牙拿出省吃儉用攢下的100元錢,打算送給朋友后就回家,不在那里喝喜酒。到了朋友家,他把錢放在桌子上,想要轉身往回走時,那個朋友卻將一個塑料袋套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將錢拿起來,連同塑料袋一起塞在了他的口袋里,隨即又拿起一塊抹布擦桌子,說:“你家生活困難,我不忍心收你的禮錢。”朋友雖然這樣說,但于明賀已從朋友的動作和眼神中,看出了朋友對他的恐懼。那一刻,于明賀的心就像被踩踏的薄冰似的碎了……
和丈夫比起來,李曉紅遭受到的歧視更令人寒心。一天,李曉紅拿著兩件毛衣來到一家干洗店,恰巧這時有兩個打扮時髦的婦女走進店里來,她們手上也拿著要干洗的衣裳。這兩個女士看見店主要收李曉紅的衣服,馬上毫不客氣地說:“你不能給她洗,別把我們傳染上。”店主一聽,連忙把李曉紅的衣裳扔在地上,面帶慍色地說:“快拿走,快拿走,你們這群人不要給別人添亂了。”李曉紅臉色煞白,揀起衣服,轉身低頭默默地離開了。
在學校,很多同學都知道于石寶的父母患上了艾滋病,沒有人愿意和他同桌;課間休息,小石寶也總是一個人待在教室里,就連老師也很少和他說話。有一天下課后,一個同學往教室外跑去玩時,不小心把自己的文具盒碰翻了,鉛筆、橡皮等撒了一地。于石寶見狀,彎下腰幫那個同學把落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放回到文具盒里。誰知,他的好心沒有換來好報,那個同學竟埋怨小石寶摸了他的東西,和小石寶大吵起來。
回到家,小石寶向父母訴說了自己在學校受到的侮辱,還說不想再上學了。于明賀夫婦除了安慰,再也無能為力。
而備受社會歧視的何止于明賀一家。
27歲的孟芳到建設農場職工醫院分娩,醫生說她貧血,要輸點才能做剖宮產術。孟芳找來了姐姐做血源,醫生卻說:“輸‘血鬼’的吧。”于是,孟芳的丈夫聽從醫生的建議,花600元從孫老四妻子那里買來400CC的血液,輸進了孟芳的體內。
孟芳的兒子出生未到百天就發燒,伴有淋巴結腫大等。經有關部門認定,她的兒子是這次事件中年齡最小的艾滋病感染者。孩子現在已經五歲了,可沒有一個學前班肯收他。
共同的命運,讓這些遭遇到不幸的人們走到一起。2004年末,于明賀等16人聯合起來,聘請了國內知名醫療訴訟專家、代理過多起輸血感染艾滋病大案的山西律師周斌,運用法律維護自身權益。
2005年5月10日,周斌律師代理受害人向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了3000余萬元的賠償訴訟。后此案在黑龍江北安農墾法院立案。
與此同時,有關司法部門也介入調查。2005年6月22日,北安農墾法院以非法采集、供應血液罪,判處原建設農場職工醫院院長汪均有期徒刑兩年;判處前院長黎智勇有期徒刑五年;判處檢驗室負責人楊續有期徒刑十年。刑事部分審理完畢后,2006年1月17日,黑龍江省農墾中級法院針對本案,進行了第二次開庭審理。此次審理的是本案的民事部分。
記者在建設農場采訪時提起孫老四,幾名接受采訪的艾滋病感染者恨得咬牙切齒。一名受訪者說:“我們全讓孫老四兩口子害慘了。現在回想起來,孫老四兩口子是明知道自己有艾滋病還賣血。有一次孫老四親口說過,我死了,得造成轟動。當時我沒當回事兒。誰能想到他有艾滋病啊,要知道就是死了也不會讓他給我們輸血啊。不過,仔細想想也不全怪他,他一個人是不能把我們這些人推進深淵的。他一定和醫院有利益關系!”
記者又從有關部門獲知,孫老四和他妻子黃某的下落均已查實,黃某于2001年7月死亡。孫老四在2004年8月回到老家克山縣,可他剛下火車,就因呼吸衰竭死在了站臺上。
黑龍江農墾中級法院開庭審理本案后,法院在當事人間大力斡旋。2007年8月初,雙方當事人終以逾千萬元的賠償條件達成和解:每名受害人從被感染時起算,每月獲得3000元的各項補償費用,并將終身給付;另外每人將獲得10萬元精神損害撫慰金。初步測算,責任方需支付的前期賠償費用達400余萬元;日后定期支付費用累計將超過千萬元。
記者采訪時得知:建設農場醫院已經將400余萬元的前期賠償費支付完畢;另外,每名受害者每月3000元的補償費正在逐月發放。至此,這起轟動國內外的中國艾滋病第一案中的受害者和家屬,總算在悲痛之余得到了些許寬慰。
記者采訪了解到,建設農場職工醫院已經采取了積極的防范措施,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生。
2013年12月,記者通過關系聯系到了建設農場醫院原院長汪均。汪均說,他出獄后已經沒有公職,生活貧困潦倒。由于19名患者被感染艾滋病事件影響太大,自己又是該事件直接責任人,難免會聽到一些冷言冷語,因承受不了壓力,自己患上了肺癌。目前又發現了骨癌、結腸癌,時日不多了。他很后悔當時疏于管理而給19個無辜的人帶來禍端,表示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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