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東蓊
左胸印記讓她顯原形
文/李東蓊
時間在匆匆中流去,很快,我從事檢察工作已經是第11個年頭了。我第一次獨立承辦案件的經歷,至今歷歷在目。在我11年的辦案生涯里,犯罪嫌疑人認罪,各種證據也吻合的案子,我不敢輕易確信;犯罪嫌疑人否認,只有一對一證據的案子,我也不會輕易放棄。我堅持八個字的辦案原則:追尋真相、謹慎懷疑。
埋在卷宗里的真相,需要發現的眼睛,也需要我們拋棄浮華的心靈。2005年的一個冬天傍晚,天氣不算暖和,但海天商業城作為廣州最繁華的路段之一,行人依舊不少。在一棟標志性的商業建筑面前,一個面貌姣好、穿戴大方的女子正無聊地站在路邊,左右張望。忽然,一個男子帶著幾個警察匆匆而來,指著這名女子激動的說:“是她!就是她!”瞬間,這個女子被幾名警察緊緊抓住,女子臉上滿是驚慌,而那名男子正用憤怒的眼光看著她:“就是她!她就是搶劫我的那批人的同伙!”
原來,這名男子叫馮健,是一個工廠的外來務工人員。一個星期前,閑來無事的馮健走到這里,恰好遇到了這名在路邊張望的女子李珍萍。馮健見李珍萍長得漂亮,就多看了她幾眼。可沒想到的是,李珍萍主動向他搭話,問他要不要去“玩一玩”。在廣州,這種路邊的女子主動搭訕,并提出一起去“玩一玩”,當然不是去逛街看電影這種正當的“玩”,而就是賣淫嫖娼,這種女子通常就被稱為“站街女”。
知曉內情的馮健的心里一陣躁動,他明白所謂的“玩一玩”就是賣淫嫖娼,雖然眼前的“女神”竟然是個妓女讓他很失望,但沒有女友深感寂寞的他又不愿意錯過這次“艷遇”,短暫的心理掙扎,他決定把握這“飛來艷福”。于是,兩個人經過一番簡單的商議,商定500元成交。馮健跟著李珍萍到了一個小旅館內,進門后的馮健迫不及待地要去脫李珍萍的衣服,而李珍萍卻媚笑著推開他,要他先去洗澡。馮健舍不得和李珍萍分開,李珍萍就笑著和馮健一起進了洗澡間。可馮健沒注意到的是,李珍萍在進洗澡間之前,悄悄地把房門的插銷打開了。
兩人在洗澡間里剛剛脫下衣服,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就響了起來,一群彪悍的男子推開沒有插上插銷的房間沖進來,其中一人口口聲聲說馮健玩了他的女朋友,問馮健打算怎么處理。馮健還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原來他遇到了傳說中的“仙人跳”。在男子的逼迫和毆打之下,馮健身上的1000元人民幣和新買的手機、MP3都被搶走。驚魂未定的馮健人財兩空,考慮到嫖娼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也不敢報警。可沒想到的是,一個星期后,馮健竟然又在同一地點看到了李珍萍,而且李珍萍還在繼續玩著她的“仙人跳”,于是,他果斷地報了警,并將李珍萍抓獲。
案件經過公安機關偵查,很快移送到公訴部門。我看了看卷宗材料,感覺十分頭疼。因為畢竟不是在“仙人跳”的現場抓獲李珍萍的,而且其他一起動手實施搶劫的男子也全部在逃。李珍萍在歸案后一直不承認自己參與搶劫的事實,甚至連賣淫嫖娼的事實也予以否認,她陳述自己是在路邊等人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就被公安人員抓獲了,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馮健,也不知道為什么馮健要誣陷她。雖然公安機關從李珍萍身上繳獲了馮健當天被搶的MP3,但是李珍萍辯解說,這是她前兩天花300元從路邊小販那里買的。到了這里,案件變成了一對一的證據情況:馮健堅決指認李珍萍就是犯罪嫌疑人,還制作了辨認筆錄;但是李珍萍堅持否認,一口咬定被人誣陷,案子陷入了僵局。
面對案件的僵局,我陷入了深思。目前的證據情況顯然是達不到起訴標準的,然而,我相信馮健所陳述的內容,因為如他所說,一個男人因為貪圖美色被搶劫,無論如何不是一件好事,他完全沒有必要編造這樣的謊話。既然這樣的話,要打開案件的僵局,鑰匙還是在馮健身上,只有身為當事人的馮健,才知道案件的更多細節,而這些細節里,說不定就有可以鎖定案件的關鍵證據。
因此,我找來了馮健再次詢問。我首先表示我理解他的心情,也明白他第一時間沒有報案的顧慮,但是我需要他的幫助,需要他再仔細回憶一下,還有什么細節可以印證他的陳述。馮健在詢問室里冥思苦想半個多小時后,最終還是向我表示,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我嘆了口氣,看了看他那沮喪又失望的眼神,心里有點不忍。我也知道,再堅持讓他回憶,也很難有什么效果,我放下手里的卷宗,安慰他:“沒事的,我們一定會查明真相的!”馮健情緒低落地站了起來要和我握手,在走過書記員邊上的時候,他忽然停住了:“對,對,我想起來了,那個女的胸部左上方,有一個小小的黑色印記!就像她的一樣!”馮健指著我的書記員手背上沾上的墨水印記,興奮地說。
難得的轉機!難得的證據!我一下子興奮起來。這是一個私密性很強的證據。看來,在剛才半個多小時不斷地在腦海里重建犯罪現場,雖然無法清楚地抓住什么,但是記憶中埋藏的畫面終于及時在外界的刺激下迸發了出來。如果能夠查實這個證據,那么這個案子就有了關鍵性的證據!帶著這個重大的發現,我趕往看守所提審李珍萍。
看守所里,我和李珍萍面對面坐著。她是個外表很優雅的女人,即使在看守所里,她依然稱得上美麗。她還是那樣,淡淡地向我陳述著“被冤枉”的經過,她告訴我,她從來都不認識那個男的,希望我們查清事實,還她清白。這段嫻熟的臺詞,她應該說過很多遍,以至于感情上都沒有很大的變化和起伏。我讓書記員如實記錄下來她的陳述,卻絕口不提剛才獲知的信息。就在書記員整理筆錄準備拿給她簽字的時候,我忽然問了一句:“你的印記,是先天的嗎?”她接筆錄的手忽然停住,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間,她的眼神動搖了。我笑了笑,走到門口,背對著訊問室,不再說一句話。我想,我已經獲取了我想要的答案。
一般來說,犯罪嫌疑人在接觸新的訊問人員初始,抵觸情緒和防備心理是最強的,但是在之前的訊問中,我一直沒有講到印記這個問題,只是讓她單純地重復在偵查階段的供述,這是她最熟悉最習慣的陳述方式。在這些陳述中,她的情緒慢慢得到了平復,甚至可能會為這么輕易過關而暗暗高興。在書記員整理筆錄的時候,她正處于訊問馬上要結束的心情中,防備心理正是最弱的時候。這個時候,我突然問話,她是無法瞬間偽裝的。從她的反應中,我確認這個印記是存在的,這就已經印證了馮健的陳述真實性。而李珍萍顯然是個控制自己情緒的高手,即便在沖擊下,她也明白防備一方永遠處于有利地位,所以忍住了脫口而出的沖動。她希望的是我在隨后繼續追問這個問題,但我卻沒有任何表示,這會慢慢加劇她的不安感,隨后,她的表現也進一步確認了,她想清楚了其中的關鍵,而且,她真的做過案。回到看守所辦公室的時候,我拜托看守所的醫生幫我檢查一下李珍萍的身體,而結論,果然不出我所料。李珍萍身上的印記,就是打開這個案件僵局的鑰匙。
開庭當天,在法庭上,李珍萍依舊否認自己犯罪。在訊問階段,我出乎意料地沒有問她案件過程的問題,只是問了她兩個問題,即她在被抓獲當天的穿著以及她是否認識馮健。由于抓獲當天民警有拍攝的照片和錄像佐證,李珍萍即便意識到了什么,也沒有辦法違背事實進行陳述,只有如實回答自己的著裝是深色褲子、高領毛衣。在出示證據的時候,我拿出了體表檢查報告。我說:“按照被告人的說法,她與被害人素不相識,被抓當天,被告人的衣著是高領毛衣,深色褲子,在這種情況下,被害人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看到被告人隱私部位的特征印記,然而,被害人清楚的陳述和體表檢查報告相互印證,這足以認定,被害人所陳述的事實,而被告人所做的是虛假供述。”
在法庭辯論階段,明白大勢已去的李珍萍放棄了辯解,在法庭上表示認罪。最終,法庭考慮到她當庭能如實供述犯罪事實,且在共同犯罪中所起作用相對較小,以搶劫罪從輕判處其有期徒刑三年三個月。
在走出法庭的最后,李珍萍問我:“檢察官,你怎么發現的?”我笑了笑:“因為我知道,只要你做過,就一定會有破綻,當我在訊問時最后問你那個問題的時候,你的反應告訴我,你做過。其實從那一刻開始,今天的結果就已經決定了。”她不甘心地低聲說:“如果那時候我反應正常點就好了……”我走近她,低聲告訴她:“不可能,因為無論再怎么掩飾,你永遠忘不了你曾經犯罪的心理現場,無論對你來說那是罪惡感還是愉悅感,都將一直陪伴著你。”她閃亮的眼睛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法警帶著若有所思的她走出了法庭,她最后的步伐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在思考著什么……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
辦案手記:
犯罪給人帶來的沖擊是巨大的,從中獲取愉悅感的同時,罪惡感也一定會如影隨形,無從隱藏。其實犯罪并非沒有證據,越是決定性的證據越隱藏在細節之中,只要我們不被口供束縛住,而是靜心地從案件本身去還原真相,去開啟深埋在腦海中的畫面,就一定能找到最不可磨滅的證據。
李東蓊:男,1980年9月出生,處女座,現任廣州市黃埔區人民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科科長,廣州市十佳檢察官、廣東省十佳公訴人、全國檢察機關電視論辯大賽優秀辯手。從事公訴工作八年多,辦理了大量重大復雜案件,并在各級刊物上發表多篇學術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