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友蘭的父親、崇陽知縣馮臺異于1908年病逝。才13歲的馮友蘭來不及悲傷,就隨母親吳清芝扶柩北歸老家。
少年內心的悲傷,雖不能為外人道,但和他同齡且有著同樣遭遇的錢穆想必也一樣感受至深。一年前,12歲的錢穆曾遭遇類似變故。他的父親錢承沛,一個體弱多病的秀才,也因病撒手塵世。
在父親這個重要角色的早早缺席后,兩位少年的學業如何為繼?在人生中分量極重的家庭教育,如何延續?在教育上,誰來完成對他們的引領和啟蒙?本文選取兩位大師為研究范本,輔以同為19世紀80年代生人、同樣大名鼎鼎的陳寅恪為觀察點,講述他們幼時的成長故事。
三人俱為赫赫有名的國學大師、泰斗級人物。其中錢、馮二人不僅同年出生,還在同年去世,均享年96歲,曾一同見證歷史的風風雨雨。
他們亦是中國著名的三大家族(民國至今,對中華人文精神有重大影響的望族不少,其中名聲最大的當屬江蘇無錫的錢家、江西修水的陳家、河南唐河的馮家)中的代表性人物。
由家世背景、教育環境和時代氛圍切入,梳理他們少年時代的成長、求學的經歷,或可察明大師們在少年時期的教育狀況,并窺探一下那逝去的年代。
(一)
19世紀晚期出生的孩子,要發蒙的話,大部分還是要先去私塾完成。生于1895年的錢穆也沒有例外,扎著小辮子的他7歲時即入私塾讀書。
在當年,中國的工商業還非常稚嫩,小農經濟無力為普及近代初等教育提供充足的經費,滯后的經濟制約了近代小學的發展。
已經持續了上千年的科舉制度,還要等到1905年才廢除。而晚清的私塾、書院等教育機構,仍與科舉考試密不可分。作為民間幼兒教育機構,私塾在當年興盛于家庭、宗族或鄉村內部。
擺在這個7歲孩子眼前的課本,料想也就是那么幾本。私塾教育以儒家思想為中心,就教材而言,通行的是蒙養教本“三、百、千、千”,即《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千字文》,以及《女兒經》《教兒經》《童蒙須知》等等,學生進一步則讀四書五經、《古文觀止》等。其教學內容以識字習字為主,還十分重視學詩作對。
跟錢穆同齡的馮友蘭,兒時在河南省唐河縣祁儀鎮度過。他的父親馮臺異為縣內鴻儒,曾任崇實書院山長(山長是古代書院的負責人),為唐河縣教育事業的發展作出了貢獻。當時,馮友蘭的表叔劉自立正好開辦著一間私塾,他和妹妹景蘭都在此處發蒙。
1902年,馮友蘭隨父親馮臺異工作調動,從河南來到湖北武昌。雖然附近有學校,但母親吳清芝考慮到入讀者多為貴族子弟,恐孩子染紈绔惡習,不敢令其入學,即由自己親自教讀。
遇不認識的字,待馮臺異公畢返寓再行解惑。在她悉心教導下,馮友蘭先讀《詩經》,次讀《論語》《孟子》,再讀《大學》《中庸》。每盡一冊,吳清芝即煮雞蛋兩枚或以“銅圓四枚”在市場上買一塊五香牛肉以資獎勵。
這跟體罰盛行的私塾完全是兩碼事。很多先生會準備一把戒尺,遇上粗心或調皮的學生,先生經常揪學生的臉皮、耳朵或打手心等。
就在錢穆、馮友蘭二人剛剛步入私塾時,長他們5歲的陳寅恪,已經準備隨兄衡恪東渡日本求學了。后來,他們入日本巢鴨弘文學院。1905年因足疾輟學回國,后就讀上海復旦公學。
不過,陳寅恪兒時仍是啟蒙于家塾,學習四書五經、算學、地理等知識。
(二)
私塾所學給這些半大懵懂的孩子在未來的治學研究上究竟有多大幫助,著實難以論斷。
后人所羨慕、感慨的是,大師們當年所接觸的國學老師,無不功底深厚;當年讀書的氛圍,無不興盛濃厚。
錢穆在積攢了3年的私塾教育的底子后,正巧碰上清廷號召興建新式學堂的風潮。早在1901年,清廷頒布了興新學詔書:“除京師已設大學堂,各州、縣均設小學堂。”
無錫縣是最先響應的區域之一。當時已有10歲的錢穆得以進入蕩口鎮果育新式小學。
這并不是說對舊學要取締后全部推倒重來。查看當時的政策,新式小學要求增設理化、體操及音樂等“新課程”,但對國學要求依然保持重視,課程安排中西并重。在教師名單上,既有深厚舊學根底的宿儒,又有從海外學成歸來、具有新思想的學人。
錢穆在回憶錄中曾提到多位良師對他的影響。音樂教師華倩朔,早年留學日本,頗具“名士”風度,且平易近人,擅長詩詞、書法與繪畫,故兼任國文教師。一次作文中,華倩朔發現錢穆立意新穎,便設法讓他跳升一級,并獎勵其一本《太平天國野史》,進一步激發了錢穆的史學興趣。
他的另一位國文老師是華山。華老師推薦給錢穆的是一本《修學篇》,內容是十位學者刻苦學習直至成才的故事,錢穆讀后,很受激勵,“余自中學畢業后,未入大學,而有志苦學不倦,則受此書影響甚大”。
國文老師顧子重喜歡研究史地,他引導錢穆喜歡上歷史地理,并研讀韓愈文章,使錢穆學會從“文以載道”的角度思考為學的宗旨與意義。至于國文教師華紫翔,則讓錢穆接觸了上起《尚書》下至曾國藩作品的各類經典文章,大大拓寬了他的求學領域。
僅僅是一個小學,就充滿了如此濃厚的中國學術文化氛圍,以至錢穆本人后來也感嘆,“今欲在一鄉村再求如此一學校,恐渺茫不可復得矣”。放在現在,更是覺得不可思議。
由此可以看出,國學教育除了私塾階段對傳統經典淺嘗輒止的體驗外,還應該有多年的探索和領悟、老師的傳授與點撥。并非一日之功,而應有數年累積。
錢穆在“如此一學校”里,度過了黃金般的4年。既遇眾多良師教誨、指點,又多得傳統國學的熏陶,少年錢穆就這樣積累著自己的文史與藝術專業知識。
到中學后,錢穆“常深夜倚枕,繼燭私讀”,所讀之書多為唐宋八大家文集以及姚鼐、曾國藩的文史著作。如此勤奮,文史功底自然日益深厚,為他日后從事學術研究打下了扎實的基礎,也讓他逐漸地形成了喜治史地、重民族觀念、民族意識,而又興趣廣泛、博學多思的治學風格。
(三)
錢穆在接受眾多國文老師的教育和熏陶時,馮友蘭家遭遇了變故。
1908年,馮父馮臺異病逝任所,母親吳清芝率子女扶柩北歸家居。讓人嘆服的是,這名重視教育的母親,一到家即“厚束脩、豐善饌”,聘名師以教子女。一個弱女子,接過了丈夫的遺愿,在學業上對孩子們加以管束和引導。
根據馮友蘭的回憶,時家中無鐘表,吳清芝便劃線于地,以志日影,至某線讀書寫字,皆有定規,日以為常。她說:“吾教書無他長,但耐煩有恒耳。”對子女,她總是循循善誘,從不喝斥、責罰。她說:“小兒如有錯誤,須于其善時開導之,若于其怒時折之,不但不易聽從,且身體易吃虧。”吳清芝這樣的見識,即使放到今天,也不算過時。
當時的唐河縣推行新政,改革教育制度,辦學校蔚然成風。1909年,唐河在老君廟路西的姚宅開辦瑞本女子小學堂,時風氣未開,家長不肯令女孩出閨閣。次年,縣教育局長、吳清芝娘家族弟吳簡齋請她出任監學,聘女教師二人,1911年3月正式授課,設修身、習字、國文、算術、體育課。
馮友蘭自幼親聆慈母教誨,十二歲即寫文章,文思敏捷,初露鋒芒。
在這期間,完成國學知識積累的馮友蘭,開始閱讀諸如黃宗羲《明夷待訪錄》等帶有民主色彩的書籍。兩年后,遵其母囑考入縣立高等小學,后又以優異成績考入開封第五中學。1912年冬,馮友蘭再以優異成績考入上海第二中學的高中預科班。當時的上海第二中學,所有課程都采用英文原著為教材,其中有位教師還將一本耶芳斯的《邏輯學綱要》當作英文讀本。
正因如此,馮友蘭對形式邏輯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并由此而產生了對哲學的興趣。從此,哲學成了他終生研究的事業。
梳理陳寅恪的求學過程,發現他打下的國學底子,毫不輸錢、馮二人。
早年的湖南原本是保守閉塞之地,在洋務運動中卻突然開風氣之先,興學、辦報、開礦、建工廠,這得益于當時的湖南巡撫陳寶箴。陳寶箴有個助手,也就是他的兒子陳三立,父子倆在戊戌變法失敗后,被朝廷革職,永不敘用,其原因也跟他們在湖南的變法有關系。
1900年,陳寶箴去世后,陳三立舉家遷居江蘇金陵,他專注于詩歌創作,同時在家中開辦思益學堂,教授四書五經、數學、英文、體育、音樂、繪畫等課程,兒子陳寅恪一同跟著學習。
在陳三立先后延聘的教師名單上,有國學大師王伯沆、柳翼謀、周大烈。陳家兩代素來倡議新政,思益學堂領風氣之先,采用現代化教育,陳三立與教師約定:一不打學生、二不背死書。一派新式作風,深得當時兩江總督張之洞贊賞。
如此家學淵源下,陳寅恪自小便打下深厚的國學底子。但陳三立不要孩子們應科考、求功名,在陳寅恪13歲時還把他和哥哥送去了日本。自小博聞強記,打下堅實國學基礎的陳寅恪,因此眼界擴及海外。
(四)
三名少年求學之初,中國正處于時代大變革中。錢穆和馮友蘭出生這年,為乙未年(清光緒二十一年),正是甲午戰敗、割讓臺灣之年。
此后愈加如亂世。風雨飄搖中的清廷,開始嘗試各種改變,實行新的學校教育制度,1901年更是頒布“變法”上諭:“各就現在情弊,參酌中西政冶,舉凡朝章國政、吏治民生、學校科舉、軍制財政,當因當革,當省當并。”
從1901年下令變法直至1911年覆亡這段時間,晚清遠以西方國家為目標,近以日本為摹本,對當下的學校教育制度進行不斷改革,由此初步形成一種帶有現代理念的教育制度。至1905年,科舉制度更是被廢除,為新學讓路。中國近代教育從此進入一個新的發展時期。
1904年1月,《奏定學堂章程》在全國正式頒布施行,對學校系統組織、課程設置、學校管理都作了較為詳細的規定,成為中國近代第一個經正式頒布又實際推行的學校教育制度。它所規定的立學宗旨,一方面強調“以忠孝為本,以中國經史之學為基”,另一方面要求“以西學治其智識,練其藝能”,“中體西用”作為各級各類學堂必須遵循的辦學方針。
在此期間,書院大規模地改為學堂,新式教育機構亦開始設立,使各地的近代教育取得很大發展,為民國初年教育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成長于新舊知識沖擊的時代,生于傳統家庭中的錢穆、馮友蘭和陳寅恪這樣的少年,通過家庭、私塾教育引發國學興趣,并打下國學基礎。而當孩子們步入中小學課堂時,差不多民國紀元要開始了,又兼而學習新學。
一大批留美的教育學博士、碩士此后陸續歸國,并進入中小學領域尋求發展,逐漸成為中小學課程、教學改革的引領者。尤其是留美歸國的教育學者,更是紛紛直接進入執教者這個群體,面向他們傳播教育學專業知識,努力促使中小學教師自主地思考和改善教學內容和方式,真正成為具備現代教育理念的教師。
他們的到來開啟了一個時代,彼時對學風的塑造、對個性的遵從、對人才使用的不拘一格,惠及許多學子。
新學堂教育方式由此帶入家門。孩子們本已擁有深厚國學底子,繼而打下西學基礎,這對他們的知識結構的調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
(五)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錢穆、馮友蘭、陳寅恪等人的涌現,似乎并不是孤例。
放眼他們的周圍,先后產生了一批大師級人物。客觀來講,至少在青少年這段時期的學習,讓他們完成了原始國學知識的儲備與積累。
錢穆當初在無錫蕩口果育學校讀小學時,無錫以重視教育享譽全國,與鄰近的南通并稱為“全國兩模范教育縣”。當時教體操的老師是21歲的錢伯圭。錢伯圭與錢穆同族,是離七房橋村不遠的鴻聲里人。他有兩個兒子,后來都成了鼎鼎有名的科學家,一個是金屬物理學家錢臨照,一個是工程力學家錢令希。
錢穆后來進入常州府中學堂,同學中就有劉半農;還有一位小他兩個年級的師弟瞿秋白;有個老師,竟是文史大家呂思勉。一個不起眼的學校,走出這么多耀眼的人。
在錢穆所在的錢氏家族,還源源不斷地走出了更多大家,甚至是殿堂級人物。當年和他同住于無錫鴻聲鄉七房橋村錢家大宅中的,還有后來的中科院院士錢偉長。
“父親和四叔陶醉于中國文化和歷史,用薪資節省下來的錢購藏了四部備要和二十四史,六叔以詩詞和書法見長于鄉間,八叔善小品和筆記雜文,就作了我的國文老師。”錢偉長描述父輩所給予他的熏陶時這樣回憶。他提到的四叔,便是錢穆。
從新式學堂走出來之后,三名少年走上了不同的人生,卻又殊途同歸,均在各自領域成就了一番事業。
錢穆結束中學教育,18歲時便執起教鞭,一邊教書育人,一邊加以自學;1915年9月,馮友蘭考入北京大學,開始接受較為系統的哲學訓練,24歲時考取公費留學,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陳寅恪1910年起自費遠赴西方游學,足跡遍布德國柏林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美國哈佛大學。
三人都得到了世人的稱頌。錢穆被譽為“最后一位國學大師”。陳寅恪與王國維等人并稱“清華四大國學大師”。馮友蘭則被譽為“現代新儒家”。在那樣的亂世中,卻走出了為數不少的大師級人物,這無疑是值得我們去思索和探究的現象。
不可否認的是:幼年時期的家學與私塾教育、整個家族和社會對教育的重視、與中小學良師益友的互動熏陶都讓身處那個動蕩年代的孩子們的未來,充滿了希望和種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