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瑋鴻+譚澤明
摘 要:司馬遷提出“發憤著書”說,源于歷史文化滋養奠定的人文基礎,受儒家學說的底蘊和荊楚騷風的影響。同時又受到時運不濟的直接驅動。“發憤著書”反映出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與儒家“入世有為”的思想一脈相通,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和人生進取意識。對后世的文藝創作和文學理論皆有深遠的影響。
關鍵詞: 司馬遷 “發憤著書” 成因 影響
文學理論史上的各種主張學說的提出,并不僅是作家一時興起之作,而是社會必然因素和個人偶然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司馬遷提出“發憤著書”說的文學理論主張也不是偶然的,這與復雜的歷史文化背景和特殊的人生閱歷有必然的聯系。歷史文化的滋養為其奠定了人文基礎,“時”與“運”的雙重作用催化了“發憤著書”說的提出。
一、歷史文化的滋養
司馬遷“發憤著書”說的歷史文化滋養主要來源于儒家學說的底蘊和荊楚騷風的影響。在司馬遷提出“發憤著書”之前,先秦的典籍中已開始萌芽這一理論主張。《論語·陽貨》云:“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訓解》曰:“怨,刺上政也。”“詩可以怨”的文學理論主張強調文學的功用在于諷喻、勸諫上層統治階級,促使其改善政治。可以說,這一理論認識已經奠定了文學作品的社會功利目的,因而不能純粹地理解為不可捉摸的藝術形式。
中國歷史發展至漢武帝時期,儼然成為時代大國,休養生息的治國策略不再重要,徐圖強國成為國策。因此,漢武帝在文化政策上采納了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至此,儒家學說經過四百多年的發展,終于成為正統。加上中央的文化政策引導,儒家學說可謂根深蒂固。司馬遷生活于漢武帝時期,對儒學的認識深入骨髓,僅從《史記》將孔子列入“世家”來述便可見一斑。“詩可以怨”的功利性主張在司馬遷這里經過時間醞釀和個人認知變化,已經悄然發生某種改變。
“發憤著書”說之“憤”,是郁結于心的意思,即“憤懣”“憤切”“憤■”“憤薄”,有一股強烈的情感充塞于胸中,不抒發不痛快。這種情感可能是個人的怨憤情緒,也可能是對社會不公或于社會不公無能為力的無奈而充滿憤懣的情感。這是對“詩可以怨”的豐富和發展。“怨”是從功利性的角度來概括文學作品,“憤”則從作者本身來創作文學作品,是從創作動機角度出發的,更加接近于文學作品創作活動的本來面目。
“發憤著書”說的另一個歷史文化滋養來源于荊楚文化。荊楚之地的楚辭,在漢武帝時已經發展成為一種完備的文學體裁,其文字華麗優美,內容神奇迷離,藝術魅力動人心魂,是中國文學浪漫主義的源頭。司馬遷對楚辭可謂情有獨鐘,《史記》也被魯迅稱譽為“無韻之離騷”。
屈原是戰國時期善于表達創作者情感的偉大作家,他不僅為后人留下了《離騷》此等絕妙華章,而且提出了自己的文學創作主張。在《惜誦》中,屈原首次從創作者的角度,明確提出“發憤以抒情”的主張。“發憤以抒情”是通過“抒情”來“發憤”,表達內心的抑郁和不得志,這與“發憤著書”說十分接近。相較而言,“發憤以抒情”說更為直接,以抒發情感的方式來實現“發憤”;“發憤著書”說更接近成熟的文學創作理論,以“著書”記錄遭遇留存世間來實現“發憤”。兩者的不同與社會生產力有著密切的關系,因為戰國的社會財富和生產力遠遠不及漢武帝時期。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遭黨人圍攻、被國君放逐,這種人生境遇與司馬遷的人生經歷相似,因此二者的人生感悟不謀而合,在文學主張上也大有相似之處。
二、意外之禍的直接驅動
歷史文化的滋養奠定了司馬遷“發憤著書”說的人文基礎,而生命中不期而遇的意外之禍則是驅動其提出該學說的直接原因。
根據《史記·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可知,司馬遷因在朝議中為兵敗投降匈奴的騎都尉李陵辯護,于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激怒漢武帝而被捕入獄。天漢三年(公元前98年)以“誣上”和“沮貳師”的罪名處以宮刑,在身體和精神上給他造成極大的創傷。士可殺而不可辱,這一遭遇對一介士子來說可謂恥辱至深,因此胸中自然積聚了許多郁結之氣,乃至不吐不快。
在《太史公自序》《報任安書》中,司馬遷提出了“發憤著書”的文學理論。如《報任安書》所云:
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司馬遷將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孫臏、呂不韋、韓非等人著書立說的創作動因歸結為:“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遭遇人生中的種種不幸,難以找到生命的“大道”,這種胸中的郁結之氣如何發泄呢?司馬遷認為,這些圣賢均能“發憤”“為作”,訴諸于文字。司馬遷提出自己作《史記》的目的亦為“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即“發憤之所為作”的“發憤著書”。
作為太史令,司馬遷掌握著豐富的先圣前賢史籍,對先圣們的遭遇亦曾疑惑。但當他本人遭遇人生飛來橫禍時,才對圣賢們的遭遇有了更加深層的“同情的理解”。可以說,“發憤著書”正是他所有人生遭遇和人生追求凝結提煉出來的文學理論主張。司馬遷由于自己身陷囹圄、遭受宮刑的不幸遭遇,深切體會到古人內心的郁結,深刻理解著述的動機和行為。司馬遷自己想實現“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探尋生命和人生的“大道”,抒發心中的抑郁和不平,而“發憤著書”是最好的方式。
司馬遷“發憤著書”的理論主張,在創作鴻篇巨著《史記》中有多方面的體現,例如《屈原賈生列傳》《李將軍列傳》等篇章,有著突出的相似的人生感悟表達。閱讀這些篇章,總能讓人感受到靈魂備受壓抑、志向不能伸展的無奈和惆悵以及無聲的憤怒和批判。司馬遷通過著書立說,宣泄自我情感,實現自我的人生理想。endprint
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揭示了作家創作的直接心理動力“憤”,此“憤”既指個人情緒的怨憤,又指意志的窮且益堅。司馬遷不僅揭橥出“發憤”是作家創作的心理驅動力,而且還指出“著書”是發憤的有效途徑。“著書”是作家泄憤的最好方式,作家通過“著書”能將壓抑的“憤”情充分宣泄出來,從而獲得心靈的慰藉和寧靜。
三、對創作和理論的深遠影響。司馬遷“發憤著書”的理論主張以及他在史學和文學上的巨大成就,深刻影響了后世的作家和文論家,許多理論主張和學說的提出都直接或間接地與之有關系。
“發憤著書”說深刻影響了后世的文學創作,一大批抑郁不得志的作家脫穎而出,創作出許多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例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鮑照在門閥社會備受打擊,曾作詩道“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正是“發憤”之所為作。唐代李白、杜甫等遭遇挫折后,都有名篇流傳后世,而仕途遭遇不幸的韓愈發起了古文運動,開一代古文寫作先河。有宋一代,文人地位雖然大大提高,但文學成就最高的常常是那些遭遇過挫折和困難的作家,文學佳作名篇也常常產生于作家遭遇貶謫或劇變后,詩人以蘇軾、黃庭堅、王安石等為最高,詞人則以蘇軾、李清照、辛棄疾等為高。
“發憤著書”說深刻影響了后世的文學理論體系,許多文學理論學說都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唐代韓愈提出了“不平則鳴”說,認為“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這是對司馬遷“發憤”的進一步闡發。之后,仕途不暢、屢遭貶謫的劉禹錫,提出了“窮愁著書”說,與“發憤著書”說可謂異曲同工。到了宋代,歐陽修提出“詩窮而后工”說,陸游則謂“蓋人之情,悲憤積于中而無言,始發為詩”,這些無不與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一脈相承。明、清兩代,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總結和集大成時期,明代焦茲、陳子龍、李贄等皆繼承發揚“發憤著書”說。清代金圣嘆、張竹坡、黃宗羲、廖燕等理論家以及陳忱、蒲松齡等小說家亦高度推崇“發憤著書”說。至于“怨毒”說、“泄憤”說等等,都是對“發憤著書”說的詮釋。由此可見,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對后世的文學理論研究影響之深。
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影響深遠,這與儒家“入世有為”的精神緊密相連。根據儒家學說沿著“入世有為”的思想出發,自然而然就形成了“有為而作”的藝術方法論。這是作家具有較強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的反映,與儒家“兼濟天下”的思想一脈相通,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和人生進取意識。司馬遷“發憤著書”的目的是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也正是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君子存身立命的人生追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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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廣西高等學校科研資助項目(編號:200103YB138);新世紀廣西高等教育教學改革工程立項項目(編號:2012JGA196)
作 者:秦瑋鴻,河池學院副教授,廣西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與科研;譚澤明,廣西大學助理研究員。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