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潔若:真誠呼喚文化大時代
作為一名著名的文學翻譯家,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她不僅與先生蕭乾翻譯過天書《尤利西斯》,而且日本的井上靖、川端康成、水上勉、三島由紀夫等人的作品都是經她的翻譯介紹給中國讀者的。她真摯樸素,坦率直爽,提倡說真話,敢于說真話,也的確說出來許多發聾振聵的真話,激勵新一代的年輕人去重新思索和追尋自己的人生價值。
本期客座總編輯:
文潔若,著名文學翻譯家。
《檢察風云》:文老師,您一直以敢于講真話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您對當今的文化有什么樣的看法?現代年輕人處在這樣的文化環境中,他們應當如何做?
文潔若:當代的年輕人有敏銳的眼光,接受新思維新知識,這是我們趕不上的。但是在做學問上,講扎實,不浮躁,能夠廣博地駕馭自己的領域,很多年輕人還不是太厚實。加上許多雜志、書籍快餐化、庸俗化,真正有價值的書刊越來越少,對年輕人當然有影響,這讓人自然感到憂慮。在商品化、功利化、世俗化的潮流中,文學本應承擔的載道、言志、立人等各種職能漸漸衰退。可以說,文學自身的邊緣化、粗淺化、低俗化已越來越引起人們的不滿和指責。
我覺得整個來說,現在的文學有點躲避崇高,現在讀者喜歡什么,作家就寫什么,喜歡性,就寫性,用下半身寫作,弄得文學烏煙瘴氣。年輕人都被引誘到這方面去了,你說還能有什么宏大理想?從我們的文學事業上來看,如果讓你寫什么你就寫什么,那肯定不行。而作家的寫作也應該反映時代和民族的命運,甚至是人類的命運和前途。年輕人還是應該要看一些有人文關懷、關注人類前途的作品,應該把眼光放在厚重、有深度的作品上,不能隨波逐流,而且要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檢察風云》:不知您喜歡讀哪類文學作品?這些文學作品對您有何影響?
文潔若:我喜歡讀魯迅、冰心、巴金這些作家的作品。八年抗戰,我是在淪陷區度過的,幸而1939年以后,我們兄弟姐妹六人都進了輔仁大學或其附屬中學。這是一座天主教大學,教國語的張老師鼓勵我們讀魯迅、冰心、巴金的作品。當時我的大姐看見我喜歡冰心的作品,非常高興,還借來一本《寄小讀者》給我看。可以說,他們三位都有很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他們留下的藝術珍品,滋潤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由于當年在國文教科書中接觸的都是我國文學史上的精品,這也就培養了我的閱讀趣味。至今,我最喜歡的是那些繼承了中國文學傳統的具有中國獨特的民族精神的作品——堅忍不拔、積極入世、昂揚向上、憂國憂民,對那些快餐化、庸俗化、邊緣化的趣味低俗的作品,我是不屑一顧的。而我現在對待文學的態度,以及做人處事,是深受這些作品的影響的。
《檢察風云》:當代文化如此多元化,你認為年輕人應該看哪類書籍比較好?為什么說讀書能影響一個人的氣質?
文潔若:我認為年輕人應該讀一些經典作品,我很喜歡《悲慘世界》,還對這部作品進行了改編,這本書對理解人性、理解苦難都有好處。還有像巴金的作品,影響了整個的文壇,也影響了幾代青年,我們的國家就應該培養這樣的大師。再看看魯迅、巴金、冰心他們生活的時代,那個時代的人都關心大時代,都借助文學作品,不遺余力地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信仰和力量。他們寫的文章也的確是如此。巴金晚年在《隨想錄》里強調要真實,要敢于思索,敢于講真話。蕭乾也認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旦真話暢通,假話是零,那國家的基礎就如磐石,只有那樣,國家才能大智,社會才能安寧,民族當然就立于不敗之地。我們不可能重復他們的作品,但他們做學問,做人的那些好的東西我們可以去學。而且應該超過他們,這樣的歷史就是進步的。
讀書,原本是那樣一樁純粹的事情,卻被我們漸漸漠視。閱讀,是讓文字所蘊涵的力量潛移默化地作用于我們,是不帶功利色彩的。讀書,一定會對一個人的氣質與談吐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如果你具有文化人的氣質,在成長過程中,再憑著毅力和苦干,必定會做出成績。人品和文品是相輔相成的,一個作家只有不斷地創新,不斷地關懷社會生活、國家大事,他的作品才有意義。在世界的歷史長河中來審視文學作品,我希望我們中華民族能夠在新世紀推出更多的充滿思想內涵、經得起時間考驗、與時代息息相關的優秀作品。
《檢察風云》:現在有些人不滿于現實,愛發牢騷,但您卻說當今時代是最好的時代,為什么這樣說,請您具體談一談好嗎?
文潔若:對我來說,現在的確是我最好的時代。我是1927年出生,經歷過1931年的七七事變、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等,經歷過許多的苦難,在“文革”中,我還被人揪過頭發,因為我老是跟紅衛兵頂撞,跟他們頂嘴。可自從1978年,我和蕭乾搬到能看到護城河的“御花園”房子之后,我覺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我如果出國,總是急著想回來,好抓緊時間寫作。1936年,我父親43歲就被迫“下崗”,可我呢,現在已經八十多歲了還閑不下來。這正說明,我國正在蓬勃發展,需要各方面的人才,我盡管老了,但還大有用武之地。自從蕭乾駕鶴西去之后,我十幾年如一日,用手中的筆來表達自己對理想的執著與追求。我會像蕭乾那樣,寫到不能拿筆的那一天。
從80年代起,上海的博士生,人都很年輕,卻一批一批積極要求到邊遠地區,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將自己的青春年華揮灑在那里,參與到當地的建設之中,使人們變得富裕。他們不追求出國,不追求高薪,只希望改造環境,造福當地人民百姓。有的人就留在了那兒,這也是為整個社會造福。正是有這一批批的不講功利的年輕人,才真正賦予了我們整個時代希望的色彩,讓我們的時代越來越好。
《檢察風云》:當代作家中,您最推崇誰的作品,能向讀者推薦一下好嗎?
文潔若:在當代的作家中,我特別推崇宗璞的作品。我覺得讀者應該去讀一讀她的作品。宗璞是我的清華學長,我有次去看望她,在我去登門拜訪宗璞之前,我已經把《野葫蘆引》前三卷讀得爛熟于心,也被她的濟世情懷深深打動了。她以如椽之筆,細膩地刻畫了我國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在那波瀾壯闊歲月里的人格操守和情感世界。以她的身體狀態和寫作環境,我期盼著再過幾年,能夠讀到她的第四卷《北歸記》的出版。在她的文章中,她能夠講出一些我認為是很大局、很前瞻的觀點,為我們祖國的文學發展做了貢獻。這是作者以日積月累的學養和大半輩子人生經驗所體悟出來、經時間過濾結晶出來的大智慧。在躲避崇高的媚俗作品充斥著書市的當下,作家隊伍中,需要多幾個宗璞。如果文化市場能夠多推出一些這樣的作品,我認為是有眼光的。一部成功的好的作品,尤其是長篇小說,就應該經得起讀者和時間的考驗;這個“讀者”應當包括國內外的讀者,而不是僅僅靠一時的某些評論家的吹捧和炒作;這個時間,應該放在較長的尺度上,有時甚至不是十年八年,而是數十年、甚至數百年。因為只有經得起時間淘洗的作品,才具有真正的思想與藝術價值;否則,一時間炒得再紅,捧得再高,哪怕這獎那獎掛得琳瑯滿目,也仍然是曇花一現,終將湮沒在歷史的長河里。
我最近還在看畫家兼作家于一身的趙蘅的作品,她寫了一本《補丁新娘》,這部作品,用女性特有的敏銳觀察力,記錄自己成長的經歷,但融入的是中國文化,串聯起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寫的是整個中國在那個特定時代的風云變幻。書中那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畫面,讓人過目難忘。不管是文字,還是圖畫,記錄的不僅是她的人生經歷,也承載著一個文人對歷史、社會、文化和個人理想的肺腑之言,體現出她的一些修養學識和對社會的責任感。如果能多一些這樣的作家,能夠有擔當,有抱負,有責任,則幸莫大焉。天道酬勤,厚德載物,社會也終將會回報于你。說實在話,做一個對社會、對國家,對這個他所摯愛的世界有價值的人,每個活在當下的作家都該有這種強烈的愿望和使命。
《檢察風云》:您對上海的文化有什么樣的希望與寄語呢?
文潔若:上海人才薈萃,精英輩出,是一座勇于創新、進取心很強的城市,文化底蘊深厚,上海又是接受新事物最敏感的地方,文化活動非常活躍。我經常來上海,還參加過這里為紀念《尤利西斯》的產生而舉辦的“布魯姆日”,深深感受到上海文化的深厚底蘊。提到上海的文化,我就又想到了巴金、冰心、蕭乾他們,想到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思考、反思、工作精神,他們的仁、愛、真、言和理想,以及知識分子的責任與使命。巴金和他那個時代的文學大師們的身影雖然漸行漸遠,但他們的精神文化遺產依然葆有強勁的生命力。所以如果能夠學習文學大師們的人品與文品,沿著他們開創的路走下去,為創作無愧于時代和人民的佳作而努力,則會迎來一個真正的文化大時代。
文:鮑廣麗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