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玄宗君臣的宮廷詩創作,在較大程度上突破了前代的寫作傳統,呈現出與初唐宮廷詩明顯不同的風格面貌。這些變化主要體現在三方面:娛樂性的消退,風骨的追求,意境的渾融。他們的某些詩歌已經堪比盛唐詩,或者已然盛唐詩。這為盛唐時代的詩歌創作起了示范和開風氣的作用。從這一角度講,盛唐宮廷詩為盛唐詩歌的繁榮做出了巨大貢獻。
[關鍵詞] 盛唐;宮廷詩;風格;新變
開元前期,宮廷一度處于詩壇的中心,為時人所矚目,影響很大。盛唐時期的宮廷詩歌活動超過60次,保留下來的宮廷詩數量有400多首。這在文學史上是重要的文學現象,值得關注。然而,盛唐宮廷詩的研究卻頗受冷落。
初唐宮廷詩近百年的發展,大體上經歷了四個階段。正如殷璠在《河岳英靈集》序中所論:“自蕭氏以還,尤增矯飾。武德初,微波尚在,貞觀末,標格漸高。景云中,頗通遠調。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1]初唐宮廷詩總體上未能擺脫濃麗纖巧、柔靡綺艷的風格。而盛唐宮廷詩風卻呈現出與之不同的面貌。這種差異明顯地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娛樂性的消退
武后、中宗朝的宮廷詩帶有很強的娛樂性。計有功《唐詩紀事》記載:“武后游龍門,命群臣賦詩,先成者賜以錦袍。左史東方虬詩成,拜賜。坐未安,之問詩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乃就奪錦袍衣之。”[2]在這里,詩人寫詩具有競賽取樂的意味。中宗時,宮廷詩變成了諂媚娛情的工具。《新唐書·李適傳》云:“凡天子饗會游豫,唯宰相及學士得從。春幸梨園,并渭水祓除,則賜細柳圈辟癘;夏宴蒲萄園,賜朱櫻;秋登慈恩浮圖,獻菊花酒稱壽;冬幸新豐,歷白鹿觀,上驪山,賜浴湯池,給香粉蘭澤,從行給翔麟馬,品官黃衣各一。帝有所感即賦詩,學士皆屬和。當時人所歆慕,然皆狎猥佻佞,忘君臣禮法,惟以文華取幸”。[3]“上又嘗宴侍臣,使各為《回波辭》。眾皆為諂語,或自求榮祿。諫議大夫李景伯曰:‘回波爾時酒卮。微臣職在箴規。侍宴既過三爵,喧嘩竊恐非儀。上不悅。”。[4]應制詩成了向皇帝獻媚的手段,大臣出于責任進諫,卻令皇帝不悅。正如葛曉音所指出的,“中宗宮廷詩的娛樂性質使貞觀時的箴規體詩遭到徹底摒棄”。[5]
中宗沉溺于奢華酒宴和柔靡的宮廷唱和,淪喪了君臣禮法,消磨了意志,最終釀成殺身之禍。這對玄宗君臣自然有警示作用,因此玄宗稍事娛樂,身邊諍臣馬上就進諫。開元元年十月,玄宗渭川畋獵,魏知古隨行,獻十韻詩以諷。當時,玄宗手制褒之。開元二年正月,玄宗“以太常禮樂之司,不應典倡優雜伎;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樂,命右驍衛將軍范及為之使。又選樂工數百人,自教法曲于梨園,謂之‘皇帝梨園弟子。又教宮女使習之。又選伎女,置宜春院,給賜其家。禮部侍郎張廷珪、酸棗尉袁楚客皆上疏,以為:‘上春秋鼎盛,宜崇經術,邇端士,尚樸素,深以悅鄭聲、好游獵為戒”。[4]玄宗的態度是,“雖不能用,欲開言路,咸嘉賞之”。[4]顯然,玄宗當時明了張廷珪、袁楚客的用意,這反映出玄宗君臣對娛樂性活動持有理性態度。
開元初,君臣之間偶爾即事為詩,詩風往往莊重謹嚴。開元五年,“夏,蔡孚為起居舍人,作《偃松篇》,玄宗令臣下和之。時張說在荊州,亦有和作”。[6]蔡孚原作已不存,張說《遙同蔡起居偃松篇》云:“清都眾木總榮芬,傳道孤松最出群。名接天庭長景色,氣連宮闕借氛氳。懸池的的停華露,偃蓋重重拂瑞云。不借流膏助仙鼎,愿將楨干捧明君。莫比冥靈楚南樹,朽老江邊代不聞”。唐汝詢《唐詩解》卷三九云:“此詠松而借以美蔡起居也。言京都喬木雖繁而孤松特秀,其高逼天,又與闕庭相接。至于沾露拂云,而其被澤深矣。能不效流膏楨干之用以答天子乎?本言蔡以逸群之材而為近侍,既蒙恩寵,則宜盡忠于君也”。[7] 詩中雖有贊美,卻非阿諛,立足點在于勉勵身處廟堂之上,受到皇帝重視的蔡孚能夠盡忠報君。
開元九年以后,宮廷詩創作日漸頻繁,詩風總體上呈現出理性的節制。開元十一年(723),玄宗幸鳳泉溫湯,作《幸鳳泉湯》。詩歌先描述在驪山溫泉宮的閑適生活,最后歸結為“愿將無限澤,沾沐眾心同”,希望能與天下蒼生,一同分享溫泉水這天賜的恩澤。又如玄宗《觀拔河俗戲》,“壯徒恒賈勇,拔拒抵長河。欲練英雄志,須明勝負多。噪齊山岌嶪,氣作水騰波。預期年歲稔,先此樂時和”。聲勢浩大的拔河比賽熱鬧壯觀,人們都沉浸在拔河的愉悅興奮中,而玄宗卻期待通過拔河比賽,預祝來年豐收,政通人和。
其他人的詩歌亦常常流露出居安思危的思想。賀知章《奉和圣制春臺望》詩云:“自昔秦奢漢窮武,后庭萬馀宮百數。旗回五丈殿千門,連綿南隥出西垣。廣畫螓蛾夸窈窕,羅生玳瑁象昆侖。乃眷天晴興隱恤,古來土木良非一。荊臨章觀趙叢臺,何如堯階將禹室。層欄窈窕下龍輿,清管逶迤半綺疏。一聽南風引鸞舞,長謠北極仰鶉居”。詩人對歷史上朝代興亡的描述,寓有深刻的反思。“荊臨章觀趙叢臺,何如堯階將禹室”,既是贊美古圣堯、舜,也是在向玄宗規勸,希望玄宗能夠向堯和舜學習。張九齡《奉和圣制度潼關口號》詩云:“嶙嶙故城壘,荒涼空戍樓。在德不在險,方知王道休”。要想江山鞏固,國家長治久安,就需廣布德政,使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而非仰仗險要的地勢。
當然,盛唐宮廷詩娛樂性的消退,是相對于初唐宮廷詩而言的,這與開元時期玄宗自我約束,勵精圖治緊密相關。
二、風骨的追求
“風骨”向來是詩人追求的美學風格。劉勰《文心雕龍》中已有“風骨篇”,鐘嶸也早就提出了“風力”的概念,魏征等更是強調“氣質”。武后時代,陳子昂已經明確提出了“興寄”與“風骨”的詩歌創作主張,認為理想中的詩歌應該“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8]
王運熙在談到“風骨”的涵義時說,“它(風骨)的涵義究竟指什么,在前幾年的討論中,大家的意見十分分歧。經過討論,目下看法漸趨接近,大多數同志認為它是指明朗剛健的文風。我也持這種看法”。[9]“風骨”作為一種文學風格,指的是詩歌情感充沛,在厚重有所寄托的內容基礎上,整體上所呈現出的剛健氣勢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endprint
初唐宮廷詩人因為拘泥于宮廷園囿,缺少必要的生活體驗,視野狹窄,其詩歌往往一味地迎合皇帝的口味,綺媚輕艷有余而氣骨不足。貞觀六年(632),唐太宗幸武功慶善宮之時,太宗有《過舊宅》二首,上官儀、許敬宗有和作《奉和過舊宅應制》。上官儀詩云:“石關清晚夏,璇輿御早秋。神麾飏珠雨,仙吹響飛流。沛水祥云泛,宛郊瑞氣浮。大風迎漢筑,叢煙入舜球。翠梧臨鳳邸,滋蘭帶鶴舟。偃伯歌玄化,扈蹕頌王游。遺簪謬昭獎,珥筆荷恩休”。又許敬宗詩云:“飛云臨紫極,出震表青光。自爾家寰海,今茲返帝鄉。情深感代國,樂甚宴譙方。白水浮佳氣,黃星聚太常。岐鳳鳴層閣,酆雀賀雕梁。桂山猶總翠,蘅薄尚流芳。攀鱗有遺皓,沐德抃稱觴”。太宗《過舊宅》二首,抒寫時過境遷,重歸故里的身世之感,頗為豪氣。而上官儀、許敬宗二人僅僅是在遣詞造句上用力。上官儀詩中“晚夏”與“早秋”,“珠雨”和“飛流”,“神”跟“仙”,“翠梧”同“滋蘭”,刻意追求對偶。許敬宗亦有意典雅,“飛云臨紫極,出震表青光”,以“紫極”喻宮殿,用“出震”表皇帝登基。但是這些概念化的抽象語言很難傳達出真實的內心感受。二人之詩流露出明顯的“為文造情”的痕跡,詩歌的藝術感染力大打折扣,更談不上“風骨”。
武后時,陳子昂倡導“興寄”、“風骨”來反對由“文章四友”及沈、宋等為代表的宮廷形式主義文風。他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闡釋了自己的詩歌理想: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邐逶(一作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一作映)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8]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表明了當時詩歌創作中“興寄”、“風骨”的缺失,其批判的對象當然也包括宮廷詩人的作品。然而陳子昂的遠見卓識卻沒能撼動久已成疾的宮廷詩風。
盛唐宮廷詩一改此前宮廷詩歌富麗典雅,矯揉造作的面貌,變得筆鋒凌厲,富有氣勢。玄宗《早登太行山中言志》詩云:“清蹕度河陽,凝笳上太行。火龍明鳥道,鐵騎繞羊腸。白霧埋陰壑,丹霞助曉光。澗泉含宿凍,山木帶余霜。野老茅為屋,樵人薜作裳。宣風問耆艾,敦俗勸耕桑。涼德慚先哲,徽猷慕昔皇。不因今展義,何以冒垂堂”。浩浩蕩蕩的隊伍渡過黃河,在徐緩的音樂聲中登上太行山。舉著火把的隊伍像一條火龍穿行在只有鳥兒才能飛渡的險峻陡峭的山間小道中,戰馬在曲折的羊腸小道間攀援。這樣的場景描寫本身就蘊含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白霧埋陰壑,丹霞助曉光。澗泉含宿凍,山木帶余霜”,則將山中清晨的景物刻畫得生動形象。山谷中彌漫著濃濃的白霧,太陽初升,緋紅的朝霞似乎增加了太陽的光芒。泉水中還留有昨夜所結的冰,山林中樹木上還披著未消失的霜露。老人們住在茅草屋,打柴人穿著粗衣麻布。由景物及人,用白描手法,勾勒出淳樸山民的形象。最后轉向抒懷言志,追緬古賢圣王。詩風爽朗,頗有氣骨。張嘉貞的《奉和早登太行山中言志應制》亦頗有風骨,“山南平對鞏,山北遠通燕,瞻彼岡巒峻,憑茲士馬妍。九圻行若砥,萬谷輾如川”,在近乎白描的語言中,寫出了太行山的復雜地貌,在崇山峻嶺與廣袤的平原對照中,見出壯麗之美。
這種具有風骨之美的作品并非是盛唐宮廷詩中的特例。張說《破陣樂詞二首》其一云:“漢兵出頓金微,照日光明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騎霏霏。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陽光照射在將士明晃晃的鎧甲上,紅旗像火焰一樣綿延百里,千軍萬馬如云密布,氣勢如虹,可踏平遼河水,使之枯竭,千軍萬馬的吶喊聲可把燕山吹飛,風骨凌厲,慷慨悲壯。
再如玄宗的《平胡》,更是體現出了盛唐人所特有的昂揚憤激之情,詩云:“雜虜忽猖狂,無何敢亂常。羽書朝繼入,烽火夜相望。將出兇門勇,兵因死地強。蒙輪皆突騎,按劍盡鷹揚。鼓角雄山野,龍蛇入戰場。流膏潤沙漠,濺血染鋒铓。霧掃清玄塞,云開靜朔方。武功今已立,文德愧前王”。據傅少磊先生考證“這組君臣唱和詩的創作時間是開元十年二月至開元十一年正月。當時, 唐朝在北部邊境所取得的重要的軍事勝利是開元十年九月張說平定康愿子的叛亂”。[10]如果這首詩的最后一句不指出“武功今已立,文德愧前王”來表明帝王身份的話,很難想象它是出自玄宗之手。首二句寫胡虜侵犯,調兵遣將的文書頻傳,烽火連城,來表現軍情緊急。中四句寫戰爭的悲壯場面,將軍抱著必死的決心奔赴戰場,士兵因置之死地而義無反顧地頑強戰斗。“蒙輪皆突騎,按劍盡鷹揚,鼓角雄山野,龍蛇入戰場”,寫出了戰士同仇敵愾,沖鋒陷陣的勇猛。“流膏潤沙漠,濺血染鋒铓”,則展示了將士們保家衛國,流血犧牲的精神。其《旋師喜捷》詩亦表現出昂揚的樂觀精神。“邊服胡塵起,長安漢將飛。龍蛇開陣法,貔虎振軍威。詐虜腦涂地,征夫血染衣。今朝書奏入,明日凱歌歸”。這種慷慨激昂的戰斗精神和盛唐邊塞詩中所體現的壯烈情懷已沒有什么分別。朱利民先生不無諷刺地說:“正是在唐明皇‘大征四夷政策的刺激下,當時以戰爭為題材的邊塞詩大量涌現,而唐明皇鼓吹戰爭的詩歌也就成了詩壇的號角”。[11]本意是說玄宗“大征四夷”的政策拓展了邊塞詩這種詩歌題材,卻也客觀上指出了玄宗描寫戰爭的這些詩與盛唐邊塞詩風格上的相同特質。
玄宗等人的創作中的“風骨”之貌已經距離盛唐詩越來越近,甚至已然為盛唐詩,這是初唐百年宮廷詩風向盛唐詩風演進的一大進步。
三、意境的渾融
在初唐的宮廷詩創作中,詩人常常運用“三部式”的詩歌結構。宇文所安對此作了精辟的總結,“這一要求表現在三部式上。首先是開頭部分,通常用兩句詩介紹事件。接著是可延伸的中間部分,由描寫對偶句組成。最后部分是詩篇的‘旨意,或是個人愿望、感情的插入,或是巧妙的注意,或是某種使前面的描寫頓生光彩的結論。有時結尾兩句僅描寫事件的結束”。[12] 這種寫作方式將一首詩人為地割裂開。情、景、事三者各自獨立,不成一體,損害了詩意的表達。蘇颋《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莊應制》詩云:“主第山門起灞川,宸游風景入初年。鳳凰樓下交天仗,烏鵲橋頭敞御筵。往往花間逢彩石,時時竹里見紅泉。今朝扈蹕平陽館,不羨乘槎云漢邊”。首句敘天子之游,中間則寫莊園景色,最后一句寫隨皇帝游樂之幸。句子之間仍然呈現出明顯的斷裂,未能使詩歌融為一體。閻朝隱《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詩云:“金臺隱隱陵黃道,玉輦亭亭下絳雰。千種岡巒千種樹,一重巖壑一重云。花落風吹紅的歷,藤垂日晃綠葐蒀。五百里內賢人聚,愿陪閶闔侍天文”。語句雖精心刻畫,較為工整。然而句與句之間缺少聯系,每句形成一個孤立的片段。endprint
即便是沈佺期、宋之問,也常常拙于渾融意境的構造。宋之問《春日芙蓉園侍宴應制》詩云:“芙蓉秦地沼,盧橘漢家園。谷轉斜盤徑,川回曲抱原。風來花自舞,春入鳥能言。侍宴瑤池夕,歸途笳吹繁”。首句交待侍宴的地點,緊接著寫園中所見景致,描寫細膩,最后一句,由景物的描寫,轉到傍晚歸途的場景,轉折似顯突兀。許學夷《詩源辨體》卷一七云:“五言自王、楊、盧、駱,又進而為沈、宋二公,沈、宋才力既大,造詣始純,故其體盡整栗,語多雄麗,而氣象風格大備,為律詩正宗。或問:‘以入錄觀沈宋五言律,制作實工,而后人獨推盛唐,何耶?曰:‘盛唐五言律入圣者,雖人止數篇,然化機流行,在在而是。沈宋制作雖工,而化機尚淺,此升堂、入室之分也”。[13]一語道破沈、宋之弊病。尚定指出:“沈、宋的大部分近體詩并未能做到‘韻與調合,或稱‘韻合情高,即昂揚的情感基調與優美韻律的結合。這種結合,恐怕更多地依賴時代所提供的文化氛圍了”。[14]這些在宮廷詩歌圈中成長起來的詩人無法超越宮廷詩歌傳統的制約和束縛。要想真正實現突破,必須要有新的環境。而這個任務則落在了玄宗君臣身上。
玄宗等人的一些詩已經呈現出盛唐詩歌中所具有的渾融意境。開元十一年(723)二月,玄宗自并州南歸,經蒲津關作《早度蒲津關》,詩云:“鐘鼓嚴更曙,山河野望通。鳴鑾下蒲坂,飛旆入秦中。地險關逾壯,天平鎮尚雄。春來津樹合,月落戍樓空。馬色分朝景,雞聲逐曉風。所希常道泰,非復候繻同”。此詩敘事、寫景過渡自然,用典曉暢。寫春日曉景,無刻畫之痕。融情入景,清麗自然,意境渾融。沈德潛云:“王介甫選唐詩以此篇壓卷”。[15]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將其列于卷首,并在序言中交代了其選詩的初衷:“吾與宋次道同為三司判官時,次道出其家藏唐詩百余編,諉余擇其精者……,欲知唐詩者觀此足矣”。[16]言下之意,所選之詩皆為唐詩代表,玄宗此詩能當此殊榮,其藝術水準可見一斑。黃生評此詩云:“首四句,起虛籠,承正寫入秦中,已過蒲關矣。中四句賦蒲關所見。后以馬色、雞聲作轉,意在希‘道泰;用終軍棄襦事,言今關門無阻,寧復侯裂襦為信而后行哉。收到‘度字,結構謹嚴。排律用三解六韻,此正局也。前一解,起承四句,與五律同;中一解,乃從起承之后,轉合之前,從中插入,與承轉不相干犯,又要一氣無痕;后一解,亦與五律同。此詩無中間一解,已是絕妙一首律詩,今插入四句,亦不為贅,排律之法見矣”。[17]紀昀評此詩云:“字句猶帶初體,氣格已純是盛唐,此風氣初成之體也”。[18]
開元十三年(725)十一月,玄宗于東封泰山后作《經鄒魯祭孔子而嘆之》。詩云:“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今看兩楹奠,當與夢時同”。詩中用幾個具有典型意義的畫面將矢志不渝地追求理想的孔子的一生形象地表現出來。喻守真分析此詩云:“在‘使事或‘用典方面,最好就本地風光,切貼‘人‘地‘事各項來措詞。本詩就完全運用孔子自身的故事來鋪敘,而以一個‘嘆字來做柱意。這個‘嘆字含有兩種意義:一種是嘆惜的,一種是嘆美的。分析的講,一二句是嘆惜,三四句是嘆美,五六句又是嘆惜,七八句又是嘆美。將‘嘆字的神情完全托出。再用‘嗟‘怨二字,實寫‘嘆字。……句句切合題目,一二句寫‘孔子,三四句寫‘經魯,五六句寫‘嘆字,七八句寫‘祭字。從此又可見到古人作詩并非隨便胡謅,就是立一題目,也得處處和詩句相關聯”。[19]前后句之間緊密聯系正反映出玄宗已經有意識地注意到利用句子之間語意的配合,來實現整篇作品意義上的和諧統一。
蘇颋的《興慶池侍宴應制》詩也是這方面的佳作,“降鶴池前回步輦,棲鸞樹杪出行宮。山光積翠遙疑逼,水態含青近若空。直視天河垂象外,俯窺京室畫圖中。皇歡未使恩波極,日暮樓船更起風”。黃生評此詩云:“起二句敘過,中四句賦景,三、四摹寫,五六拓開;三、四分寫山川,五、六分寫仰觀俯察。結寫感恩,打轉‘池字。三、四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分寫中,兩兩相含,妙甚。五天水相連,六宮室倒映。是日侍宴,必在樓船之中,前面不點,至末句補出,加一‘更字,見章法之妙”。[17]可見詩人已經注意到詩中句與句之間的關聯,情景事理之間的融合,正是有了這種觀念上的提高,才使得詩歌的創作向前邁進了一大步。王夫之更是評價此詩:“巧不傷雅。即象外、即圜中,應制中唯此擅場”。[20]
此外,玄宗的《經河上公》、《過老子廟》、《過王濬墓》,張說《三月二十日詔宴樂游園賦得風字》、《奉和圣制初入秦川路寒食應制》、《扈從南出雀鼠谷》等詩大都能在敘事摹景中,形成自然渾融的意境。這說明意境之渾融已成為宮廷詩人們自覺的美學追求。
結語
開元前期玄宗君臣通過不懈的努力開創了較為清明開放、相對自由活潑的政治局面。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的宮廷詩創作,在較大程度上突破了前代的寫作傳統,體現出開元盛世的新氣象。
他們的某些詩篇或以深刻的思想和厚重的意蘊取勝,或以凌厲的風骨和濃郁的情感見重。有些詩篇甚至做到了情景事理完美融合,意境渾融,自然天成。它們已經堪比盛唐詩,或者已然盛唐詩。這為盛唐時代的詩歌創作起了示范和開風氣的作用。同時,也預示著一個嶄新的文治時代的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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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寧(1986—),男,山東臨沂人,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方向為古代詩文與詩文批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