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先昌
中國古代詩人十分重視詩歌語言的選擇和錘煉,杜甫的“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盧廷讓的“吟安一個宇,捻斷數莖須”,皮日休的“吟安五個字,用破一生心”,賈島的“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杜荀鶴的“曲盡客衣三尺雪,煉精詩句一頭霜”,曹雪芹的“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等等,這些詩句正說明了詩人們為了更充分地發揮詩的表現力和感染力,達到辭警意豐、筆無虛設的境地,在遣詞用字方面講究錘煉、費盡心思。
煉字,就是對詩中的每一個字進行精細的推敲和創造性的搭配,使其簡練精美、形象生動、含蓄深刻。這種對字詞進行藝術化加工的方法,就叫做煉字。因為漢字往往一個字就是一個詞,所以煉字往往也是遣詞造句,運用字詞的功夫。前人曾有“一詩要煉字,字者眼也”、“字為句眼”和“日鍛月煉”等說法。意思是說有的詩句往往因為一字之異而決定一句的優劣,甚至看出這首詩的高下。煉字既重要,更是難以達到的佳境。如何煉字,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1.煉動詞。一般地說,詩句中最重要的一個字就是充當謂語的動詞。把這個動詞煉好了,就是所謂一字千金,詩句就變得生動、形象了。著名的“推敲”的故事說明了這個道理。相傳賈島在驢背上得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他想用“推”字,又想用“敲”字,猶豫不決,用手作推敲的樣子,不知不覺地沖撞了京兆尹韓愈的前導,韓愈問明白了,就替他決定了用“敲”字。這個“敲”字,也正是充當謂語的動詞。因此,煉字往往就是煉動詞。
陶潛“悠然見南山”。“見”字用起來更能達意。“望”是有意識的,而“見”是無意識的,自然地映入眼簾。用一個“望”字,人與自然之間是欣賞與被欣賞的關系,人仿佛在自然之外,自然成了人觀照的對象。而用一個“見”字,人與自然不是欣賞與被欣賞的關系,人在自然之中,與自然一體,我見南山悠然,料南山見我亦如此。與自然一體也就與天地一體,與宇宙一體,是天地境界或者近于天地境界。如果是“望”,就成了有意所為,而“見”字正寫出了人與自然,乃至宇宙之間的一種和諧。
張先的“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詞少意多,一語三折。“云、月、花、影”四字寫了三物四景,中間又用“破、來、弄”三字寫出三種連續的動態:云破而有月來,月來而有花影,花影引出弄字,有弄而有花枝隨風搖動、撫弄花影的幽雅姿態。僅僅七個字,從天上寫到地下,云橫皓月、風弄花影,構成了一幅幽美朦朧的畫面。把云、月、花都擬人化了,賦予了它們豐富的情感和生命,同時使寧靜的畫面有了飛動之勢。
王勃的“雨去花光濕,風歸葉影疏”。這兩句詩,“濕”言“光”,“疏”言“影”,本身就不尋常,王勃寫春雨,雨下的時間短,雨后日出,花上已沒有雨水,在日光照耀下更見滋潤,所以說“花光濕”,這個“濕”字極為確切。這個“光”字顯得花有精神,所以說“光”字有情。風停了,在日光照耀下,夜影清疏,一個“疏”字,顯得日光從葉影透出。完全按照生活的樣子寫出,顯得有詩情,用字盡妙于此。
賈島的“邊雪藏行徑,林風透臥衣”,“藏”字運用擬人手法,描寫人行之跡很快為大雪覆蓋的邊塞雪景,包含大雪紛飛、道路莫辨、行人稀少等多重意蘊。
辛棄疾的“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臥”字一向有“一字千金”之譽,它把小兒躺在溪邊剝蓮蓬吃的天真、活潑、頑皮的勁兒和盤托出、躍然紙上,從而使人物形象鮮明,意境耐人尋味。
2.煉形容詞。詩歌是社會生活的主觀化的表現,少不了繪景摹狀,化抽象為具體,變無形為有形,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觸其物,如臨其境。這種任務,相當一部分是由形容詞承擔的。
王維《觀獵》第三四兩句:“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枯”、“疾”、“盡”、“輕”,都是謂語。但是,“枯”與“盡”是平常的謂語,而“疾”與“輕”是煉字。草枯以后,鷹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了,詩人不說看得清楚,而說“快”(疾),“快”比“清楚”更形象。雪盡以后,馬蹄走得更快了,詩人不說快,而說“輕”,“輕”比“快”更形象。
賀鑄的“綠凈春深好染衣”,一個“凈”字,既是對暮春時節芳菲凋盡、大自然呈現出純凈綠色的客觀描繪,同時結合全詩的意境主旨看,又是詞人超然物外、完全沒有心機的純凈的心境的自然流露。(宋《釣魚歸》)
曹伯奇的“貪夫倦聽空低首,遠客初聞已斷腸”,一個“空”字既傳神描繪出貪夫倦聽卻不得不聽的矛盾之態,又形象地表達出了貪夫徒勞無奈、難以排遣的惆悵之情。
周密的“夢魂欲度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高陽臺·寄越中諸友》),以“輕”字描狀夢魂,化無形為有形,而且通之于表重量的觸覺,更是形容詞錘煉中通感的妙用。
我國古典詩詞中煉形容詞,有兩種情況值得特別注意,一種是形容詞的重疊運用,另一種是形容詞的活用,特別是活用作動詞。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后全無葉底花。蝴蝶飛來過墻去,應疑春色在鄰家”,這是王駕寫的《晴景》,王安石改后兩句為“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除了易“蝴”為“蜂”,易“應”為“卻”之外,煉字的關鍵就在于去“飛來”而改為“紛紛”,因為只有蜂忙蝶亂的側寫妙筆,才能令人動情地表現出晚春雨后特有的美景。
王安石詩“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據洪邁《容齋隨筆》稱:“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余字,始定為‘綠”。這里的“綠”就是形容詞當動詞用。這些佳話都說明古典詩人非常注重動詞的錘煉。
3.煉數量詞。優秀詩人的筆下經過精心選擇提煉的數量詞,在他們的驅遣之下可以產生豐富雋永的詩情。有這樣一首詩:“一片兩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萬片無數片,飛入梅花永不見。”庾信《小園賦》中的“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前人就稱之為“讀之騷逸欲絕”。
“前村深雪里,昨夜數枝開”,鄭谷把僧齊己的《早梅》詩中的“數枝開”改為“一枝開”,齊己因此而拜鄭谷為“一字師”。周邦彥的《風入松》是一首追悼昔日情人的詞,其中“一絲柳,一寸柔情”就是對數量詞的貼切錘煉。詩人追憶昔日,那樓前小道上的履痕足印,花前柳下的笑語輕聲,攜手分離處的黯然神傷,都勾起詞人難以消除的隱痛,數量詞“一絲”和“一寸”形成的貼切暗寓,使這種傷痛更加形象、更加感人。據元代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記載,張桔軒有詩云“半篙流水夜來雨,一樹早梅何處春”,元遺山認為既指明了“一樹”,就不能又說表疑問的“何處”,同時,一樹梅花絕非早梅,于是他就把“一樹”改為“幾點”,“幾點”本身并沒有奇特之處,但用在這里描繪逐水而流的梅花,卻符合生活的真實,也使全詩氣機流暢,韻味平添。
4.煉虛詞。在古典詩詞中,虛詞的錘煉恰到好處時,可以獲得疏通文氣、開合呼應、悠揚委曲、活躍情韻、化板滯為流動等美學效果。盛唐詩人善于運用虛字,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去掉“與”、“共”二字就會大為減色。歐陽修《晝錦堂記》首句本為“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遞走后飛騎追加二“而”字成“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使文義大為增光,那么,從上面所引的詩例中,我們就更不難領略詩詞中煉虛字的美的消息。
王昌齡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前兩句寫少婦經過梳妝打扮之后,興沖沖地登上翠樓,去賞春景。這時候,作者用了一個“忽”字,取漫不經心而恰到好處之意。所遇者:闖入眼簾的柳色,使她想起了當年與丈夫折柳送別的場景,想起了丈夫,不禁傷感。這是一位滿臉稚氣的少婦。一個“忽”字將這種情緒上的變化寫得淋漓盡致,而這正是本詩耐人尋味之處。
參考文獻:
[1]陳友冰.中國古典詩詞的美感與表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