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功甫帖》,紙本,墨跡,兩行九字,縱27.9厘米,橫9.5厘米,書“蘇軾謹奉別功甫奉議”,是蘇軾寫給朋友郭祥正(功甫)的臨別便簽。查2010年河北人民出版社所出20冊《蘇軾全集校注》,收有蘇軾寫給郭祥正的信札7封《與郭功父七首》(第十六冊5662至5666頁),而未收錄《功甫帖》,想是由于此為殘篇斷簡。值得指出的是,《與郭功父七首》皆無類似“蘇軾謹奉別功甫奉議”這樣的落款。
一
2013年9月,上海收藏家劉益謙從紐約蘇富比拍賣行以5037萬元天價買下《功甫帖》,迅即成為中國大陸收藏界的熱議話題。上海博物館的幾位專家聯手著文質疑真偽,使《功甫帖》由拍賣品學術考證,升級為社會新聞事件。
圍繞著《功甫帖》真偽的爭論還正如火如荼時,2014年4月初,香港蘇富比“重要中國瓷器及工藝品春拍”上拍“玫茵堂珍藏明成化斗彩雞缸杯”,以2.8124億港元成交,該成交價刷新了中國瓷器世界拍賣紀錄。這次的買家又是上海收藏家劉益謙,當然并非偶然巧合,而是蓄意有心之舉。
劉益謙是近幾年中國藝術拍賣領域的鋒頭最勁的人物,他曾4億出手的《松柏高立圖》也創造了齊白石作品拍賣最高紀錄。顯然,劉益謙是一個破紀錄的愛好者,他出現在拍賣會上就是為了刷新紀錄。什么最有名買什么,什么最貴買什么,這種霸氣十足的收藏風格,在時下很有代表性。
中國文物藝術品市場至今沒有走出“內行沒錢買,買主是外行”的怪圈,盡管幾乎所有一擲千金的買家都自認為已經在文物藝術品領域有了很高的專業修養。圍繞在他們身邊的當然也不乏內行懂眼的專業人士;可是這些人很難做到超越利益關系去真正起到專業顧問的作用。事實上,買家往往就是在身邊的內行顧問引導或誘導下才看中某件拍品,這大概也是公開的秘密,只有財大氣粗的買家一人不明白。劉益謙花5037萬元天價買下《功甫帖》,不言而喻,除了自信,并沒有更靠譜的鑒定能力作后盾。但是敢花如此巨款買一幅只有九個字的書法殘篇,一定又離不開他所信任的專家權威們的勸導與鼓勵。
二
圍繞《功甫帖》的輿論風波,參與者的動機似乎并不完全出于書法鑒定與收藏理念。世人冷眼旁觀,能明顯地感覺到雙方都難免有利益因素主導,參照金縷玉衣的成例,有理由推斷5037萬元的標的物已經足夠調動如此規模的專家隊伍參戰。這些年來,藝術品收藏市場火爆,很多鑒定家、學術權威都分享到了實惠,利益的誘惑使一些專業人士放下了架子與底線,吃相很難看。
面對藝術收藏市場的紛紜亂象,可以借助一句古羅馬法律格言來進行分析:“對誰有利(原文為拉丁文cui bono)?”“誰受益”。從經濟利益的角度進行判斷分析,往往更接近于事實的真相。在藝術品文物鑒定時排除感情因素,甚至不必講什么愛國主義、傳統文化瑰寶意義、文物回流,只就作品真偽論作品真偽,只就作品價值論作品價值,大肆包裝與炒作拍品,無非是想實現溢價增值而已。
文物藝術品收藏不需要陳光標式的明星,沒有專業眼光與鑒賞能力的收藏家,只是利用文物藝術品進行資本運作,他們也許會在購藏出讓或捐贈過程中大賺差價或“曲線救國”,博取名譽聲望等無形資產,以實現自己的既定目的,但一定與文物藝術品的文化藝術本位價值無關。在世界范圍,成熟的文物藝術品收藏市場已經不再歡迎暴發戶光臨,因為對拍賣行或賣家來說,他們帶來的麻煩比帶來的利潤更多。任何一個市場都不希望買家是沖動的、瘋狂的甚至不計后果的。
三
2014年1月1日,上海博物館關于《功甫帖》的研究報告全文正式公布,報告分為兩篇:鐘銀蘭、凌利中《“從法帖中雙勾”——析〈劉錫敕〉〈功甫帖〉墨跡勾摹的性質》和單國霖的《形體極相似 氣韻卻不暢》。作為上海文物收藏官方權威機構的上海博物館不止一位專家聯手上陣,這種做法顯然并非個人行為,至少帶有半官方的色彩。
作為回應,劉益謙當然不肯示弱。他在自己的上海龍美術館展示了《功甫帖》原件,用現代科技設備對其進行了放大和掃描,對外公布了《功甫帖》的1200dpi高清掃描圖、6000萬像素高清背光圖,以及數碼顯微鏡放大50倍效果圖。
據報道,《功甫帖》在高倍掃描儀和50200倍的光學放大鏡下,眾多自然書寫特性清晰可見,例如回鋒提筆處、筆畫交叉處顯然有較濃的墨色;偏鋒掃過紙面時偶然發生的不規則缺口,聚墨處邊緣有自然滲出筆畫邊緣的痕跡,以及自然有力的連筆游絲等。這有力地證明《功甫帖》非“雙勾廓填”,館方還援引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對《功甫帖》所做的技術鑒定,指出《功甫帖》用紙與北宋李建中《同年帖》、蘇軾《致知縣朝奉》為同一種紙張,完全符合北宋用紙特征。
雙方圍繞著該帖是不是雙勾廓填勾摹的爭論有些小題大做。事實上,從書法的角度來看,只有兩行九個字的書作,任何一個造假者都明白,用勾摹的方法來復制反倒是舍近求遠。一個善于臨摹仿造的高手,當然會選擇直接書寫,因為字數少,不必花費太多的力氣就能達到逼真的效果,而在復制字數多的書作如《蘭亭序》《出師頌》時,字數多、行數多,不僅字字要注意惟妙惟肖,還要注意行與行之間的呼應,不露馬腳的難度會幾何級數地增加。
至于紙張問題,鑒定證明《功甫帖》使用宋代的紙并不能證明它是宋代的真跡;因為找到宋代的紙即使在今天也不算什么太難的事,造假者如果連這都不懂,那也太不夠專業了。
四
到目前為止,說《功甫帖》是真跡還是贗品,都還缺少足夠的證據。可以確定的是,發現是贗品的證據相對更容易,而斷定是真跡的結論,則只能有待于時間的檢驗。
如今的藝術品拍賣十拍九假,假冒偽劣是中國現今市場的痼疾,文物藝術品市場尤其嚴重。任何一件拍品都值得懷疑是否贗品。凡是一口咬定絕對保真的,要么是輕信自欺,要么是有意騙人。在書畫鑒定時,科學的態度是謹慎、多疑、不肯定。事實上,只有假的東西才很容易讓人下結論,而得出真的結論總是要小心翼翼、有所保留的。
即使是書畫專業領域,也很少有人知道如今高科技復制手段已經達到了何等水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個虛幻的口號,事實上鑒定技術已經嚴重落后了。一位玉器收藏經營大家對我解釋,為什么他后來專做新玉而不再做古玉時:他委托人按照他指定的款式復制加工了一件古玉,做好之后請故宮某位號稱中國第一古玉專家來鑒定,老先生認真研究后,認定是古玉。
以前書畫鑒定特別關注印鑒的真偽,但現在復制印章的技術設備,已經不再是手工仿刻,因此,印鑒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在《功甫帖》真偽爭辯中拿張珩、徐邦達、啟功來說事的專家很多,其意皆曰,只要是這些神一樣的鑒定權威大家著錄過甚至題跋過的書畫就百分之百是真跡。請容許我坦率地說,沒有比這種盲目迷信更幼稚的了。這些鑒定家也都是肉眼凡胎,難免有失手打眼的時候,他們的著錄在沒有附上彩色圖片的前提下,只證明他們見過一件在外貌形式上具有某某特點的書畫以外,并不能證明他們看到過的就是后來上拍的這件作品。他們過眼鑒定過并下了結論的書畫,后來被證實很成問題者,其例證很多。
古書畫鑒定界講究“宋元寬、明清嚴”,是因為宋元字畫少,而年代久,變數多,不敢輕易“證偽”宋元書畫,但這并能不反過來等于名家鑒真的宋元書畫就都是真跡。
在書畫收藏界,有時也能看到中國傳統的中央集權獨斷專行的價值觀體現,大家熱衷地造神,崇拜“一句頂一萬句”,認定有人擁有一言九鼎的所謂主流話語權,這些都是應當被破除的錯誤思想。真正的科學態度,應當是容許各執己見。
《功甫帖》爭論經過了長達數月的交鋒,雙方都有重量級學者出場,文章已經發表很多,從大眾報刊到專業報刊,烽火四起,可是仍然未見分曉,可見古代書畫鑒定之難。顯然,拍賣行的短暫預展在客觀上就無法提供拍品為真跡的保證,根本不可能待到鑒定有了結論才上拍——這意味著,拍賣會上的古代書畫對買賣雙方來說基本就是兩廂情愿、愿打愿挨。在造假技術如此發達、造假環境如此配套的今天,通過拍賣收藏古代書畫,較之賭石,風險更大。藝術品市場一旦成了賭場,就會按賭場的規則運行;而賭場的規則是,設局的與開賭場的鐵定永遠是贏家。
《功甫帖》是真是假爭論未休。作為一件書法作品,《功甫帖》的價值還處在未定之際,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出錢買下《功甫帖》的劉益謙,卻無疑成為中國大陸最具知名度的收藏家了。這樣的知名度需要花多少廣告費才可能換來?可以說,作為想躋身收藏家光榮榜首的劉益謙,拍下《功甫帖》的回報已經超值了。
(曹鵬/經濟日報新聞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