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事誰稱一代工

林陽

[編者按]

城北徐公，吞吐大荒。這位“徐公”，就是20世紀杰出的人物畫家、曾擔任人民美術出版社創作員的徐燕孫。徐燕孫早年參加中國畫研究會，拜清末首席宮廷畫家管念慈為師，出入內府飽覽歷代書畫名作，遂深得宋元名畫真髓。他的畫常取材于歷史人物、史籍典故，通過突出內心境界，表現人物性格，二三十年代時就已名動京華。30年代，張大千在北平因為一幅畫上的題字與徐燕孫打起筆墨官司，甚至準備訴諸法庭。各大小報刊連篇累牘報道，轟動一時。鮮為人知的是，這是二人定下的連環計——通過這番運作，達到了雙贏的效果。

徐燕孫可以說是20世紀中國人物畫發展史上里程碑似的人物，極大的影響并推動了20世紀中國人物畫的發展。他的繪畫用色清雅，白描只在人物臉部施淡彩，但卻能收到以少勝多的效果，在他的筆下，仕女美妙至極，武士充滿陽剛之氣。徐燕孫擅長描寫不同人物的不同神態與動勢，善于突現人物及各種場景中最為精彩的瞬間，而且還能在眾多人物之間穿插青山綠水、祥云瑞石、寶樹珍花，用畫面造就出中國文人和廣大民眾夢幻中的人間仙境。徐燕孫塑造的人物大多取材于民間神話傳說、歷史故事和古典小說，每位人物及其所處的環境幾乎都飄翔于霞光瑞彩之間，其作品可以說是古典主義、浪漫主義與唯美主義相結合的獨特創造。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天下英雄惟使君”，這是徐燕孫的兩方閑章，也是他一生的藝術追求和寫照。

一

1899年農歷八月十五，徐燕孫生于北京的一個書香門第。徐燕孫2歲喪母，由祖母慶氏（滿族）撫養；7歲開始在家館中從塾師學習詩詞歌賦，打下了深厚的古文根基。15歲時，徐燕孫考入求實中學。一次他看京劇《戰宛城》，被曹操的雄才大略深深感染，不禁生出欽佩之意，于是改名徐操。徐燕孫喜愛畫畫，拜清末首席宮廷畫家管念慈為師。管念慈曾任清代光緒年間皇室畫院如意館館長，人物、山水、花鳥皆工。徐燕孫弟子王鳳年回憶說：“徐師經常出入內府，得以飽覽內府所珍藏歷代書畫精品，使徐師大開眼界。后來徐師又從師著名人物畫家俞滌凡先生學習，俞氏最初見徐師的作品，大為驚奇，似有‘自愧不如之慨。”徐世昌時代，徐燕孫曾任總統府科員；第二年，入中央政法專門學校攻讀法律。校長是曾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的江庸，即參與調解1936年“徐（燕孫）張（大千）之爭”的主要人物。徐世昌下野，徐燕孫也辭去總統府職務，繼續在政法專門學校學習。

1920年，中國畫學研究會在京成立，周肇祥任會長，金北樓任副會長，研究會以“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為宗旨。此時畫藝相當的徐燕孫作為首批會員入會。徐燕孫專攻工筆人物畫，兼作小寫意人物畫，多次在北平、上海等地舉辦個人畫展。他的人物畫影響越來越大，曾被譽為“北徐南張”，“北徐”就是徐燕孫，“南張”則是張大千。

張大千初來北京時，名聲還不是很大，于非 出主意，讓他找徐燕孫挑戰。

1936年冬，中國畫學研究會在北平稷園舉辦書畫展，其中有張大千、于非 二人合作的一幅《仕女撲蝶圖》，題記是這樣寫的：“非 畫蝴蝶，不減馬香江。大千補仕女，自比郭清狂。若令徐娘見，吹牛兩大王。”馬荃，字江香，清代女畫家。郭詡，清狂道人，清代宮廷畫家，擅畫人物。徐娘，原為梁元帝后妃，荒淫成性。

當時，徐燕孫并未留意。在展廳中，周肇祥對徐燕孫說：“這徐娘說的就是你徐燕孫。”徐燕孫聽了很生氣，用照相機攝下此圖，并找來在北平名氣很大的蔡禮、梁柱兩位律師商議如何打官司。而張大千認為正中其下懷，找來了名氣更大的律師江庸。后來因為于右任、江庸和其他人的調解，張大千、于非 、徐燕孫等在中南海的“芳華樓”之“植秀軒”前合影并共進午餐，這場官司才算化解。但這一場尚未開戰的官司提高了兩個人的知名度，不久，他們二人同時在中山公園辦展，等于擺了擂臺，結果是參觀的人很多，畫也賣得很好。

徐張二人和好后，重新畫了一幅《撲蝶圖》，張大千還在畫上題跋“即席揮毫，颯颯有聲，風度不減六如”。六如是唐寅的別號，意在夸徐燕孫畫的仕女堪比唐寅。

石谷風在《古谷堂藝談》中記載了：正當官司打得火熱時，他曾看到兩人親密無間地說笑，就問自己的同學、張大千女婿蕭建初，蕭操著四川話對石說：“張先生這個人是跟誰都不吵架的，他同徐燕孫相‘勾結，唱的這出戲叫做‘連環計。”從前人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徐燕孫和張大千當初的確有真官司；后來，二人和好，有效地利用了這個矛盾。

從徐燕孫要與張大千打官司看，徐燕孫有較強的法律意識。他還曾就天津有人做他的假畫在報紙等媒體發表啟事。如1940年7月16日《庸報》刊登徐燕孫啟事：“鄙人本年以來以畫件積壓過多，于津門紙肆所應各件堆積盈筐，訖未交件。入夏以來僅交夢花室清泉款一畫，此外并無片紙來津。一切畫展，除吳迪生君外，向未參予。近聞某畫家來津展覽，攜有鄙人畫件甚多，鄙人既未參加，其來路不知。現經調查屬實者，有十二花神合作偽制，并聞有專門作偽之人前來津地。茲特鄭重聲明，以免影射，其有誤購偽作諸君，速回經手前途追尋究竟，庶免受其蒙蔽為幸。”如此做法，在當時畫家中是不多見的。

抗日戰爭期間，徐燕孫應《北京晨報》主編厲南溪之約，創作了30余幅白描畫稿，由厲配詩，如《梁紅玉擂鼓》《花木蘭還家》《秦良玉勤王》《荀灌娘突圍》等，借古喻今，寄托愛國情懷。其后由弟子任率英、李大成籌資出版《霜紅樓畫》。

20世紀30年代，徐燕孫曾執教于京華美術學校和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他培養了一批著名的畫家，如在建立共和國初期大放異彩的吳光宇、王叔暉、任率英、卜孝懷、劉凌滄、潘潔茲、黃均等。王鳳年回憶說：“徐師上課不僅善于言傳，而且親手示范，作畫給學生看。一幅人物寫意，短短幾分鐘就告完成，一畫就是20幅。作畫速度之快、水平之高，令學生們嘆為觀止……”

二

共和國成立初期，宣傳封建迷信等不健康內容的連環畫曾在城市中大行其道。中央人民政府認為，在北方要盡快建立一支連環畫創作隊伍，出版一批健康有益的連環畫作品。徐燕孫是北方人物畫的畫家代表，因此成為新連環畫的帶頭人之一。他的連環畫作品《三打祝家莊》上下兩冊出版于1949年至1951年，由蔡若虹領導的大眾圖畫出版社出版。

1951年，徐燕孫進入剛成立不久的人民美術出版社任創作員，率其弟子王叔暉、任率英、卜孝懷等一批畫家共同進行連環畫創作。當時連環畫創作的大本營在上海，有錢笑呆、趙宏本等著名連環畫家。北京的連環畫創作并不像上海那樣繁榮；當時在北方，畫人物畫得最好的徐燕孫也很少涉獵。此時《連環畫報》創刊，徐燕孫作為繪畫的骨干，畫出了不少好作品。據不完全統計，在1951年至1954年間，他在《連環畫報》上共發表了9部短篇連環畫；在《連環畫報》1951年第2期上，刊載了徐燕孫創作的彩色連環畫《熱愛祖國的弦高》。當時刊物的彩色版面很少，刊登徐燕孫的作品，是對他人物畫的肯定。1951年的《連環畫報》還刊登了徐燕孫繪制的現實題材的兩篇稿子《程雙玉翻身記》《二斗秫秫》，這兩個短篇充分表現了徐燕孫駕馭連環畫的能力：眾多人物栩栩如生，畫面強調動感，背景道具詳實。彩色短篇《農民和狼》則將狼的動態表現得生動自然。彩色長篇連環畫《屈原》，線條流暢，充分展示了徐燕孫工筆人物畫的優勢。除此之外，他還有許多膾炙人口的連環畫作品問世，如《三打祝家莊》《魯達拳打鎮關西》《火燒赤壁》《蕭恩打漁》《王佐斷臂》《古城會》等多部連環畫單行本。這些在連環畫界具有重大影響的作品，給后來的藝術家們提供了典范。

徐燕孫善于表現人物特征，以推動情節。比如在連環畫《火燒赤壁》中，有一幅畫面表現曹操滅了荊州劉表之后，想趁機征服孫權、劉備。曹操將大軍駐扎在荊州襄陽一帶，派人到東吳下戰書，威脅孫權投降。徐燕孫在畫幅左側畫上孫權，而畫面左邊是曹操派來的下戰書的小兵，小兵的神態是一臉的不屑，左手拿著戰書，右手指著戰書，傲氣十足。徐燕孫通過對小兵的刻畫，折射其主人是如何盛氣凌人和狂妄。

徐燕孫的《三打祝家莊》是他連環畫的頂峰之作。1958年，這套連環畫重繪出版，被收進人民美術出版社的長篇連環畫叢書《水滸》中，成為人民美術出版社的經典之作。在《三打祝家莊》中，徐燕孫充分展示了他嫻熟、精準的線描技法、駕馭連環畫創作的能力，使得該作品成為從近代人物繡像向現代連環畫發展的一部杰作。作品中，隨著不同環境，描繪人物的方法也不同。如這本連環畫中，刀馬戰爭的場面很多，但也有抒情的表達方式：例如第92幅中，老者與石秀的交談，就充滿了詩意；第111幅，描寫祝小三的醉態十分到位，而石秀在偷祝小三的白翎時又是那樣小心大膽。扈三娘的嫵媚瀟灑與周圍如狼似虎的軍士形成強烈對比，反映出作者在表現戰爭場面時仍然十分注意對周圍環境細節的刻畫。

共和國的連環畫奠基人之一姜維樸評價：“縱觀徐燕孫的連環畫，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他以豐厚淵博的藝術功力和嫻熟精湛的工筆藝術技巧，形成了自己的藝術特色，從而推動了剛剛起步的新連環畫藝術，使之跨上一個新的高度。”建國初期，徐燕孫還參與籌建北京中國畫研究會并擔任副會長，兼中國美術家協會國畫組組長。1957年，徐燕孫調任中國北京畫院副院長。同年，徐燕孫被劃為“右派”，并被開除公職。自此，他在家里偶爾為出版社畫些連環畫，生活日益艱難，多數親友與其斷絕往來，僅有少數學生如任率英等人悄悄去看望他。1961年，徐燕孫先生患腦溢血病逝于北京。

三

啟功曾在《無雙譜》中題有：“繪事誰稱一代工？十年城北識徐公。胸藏丘壑江南少，眼底驪黃海內空。老去詩篇添綺語，平生豪氣托雕蟲。披圖喜見章侯法，取校任頤總不同。”這幅被啟功夸贊的“城北徐公”的《無雙譜》，就是徐燕孫的作品。《無雙譜》是一幅具有寫意風格的白描長卷作品。在這幅作品中，徐燕孫充分展示了他對線條的認識和把握能力，以簡約的筆觸突出人物動態。這幅作品在創作之時就受到周肇祥、吳鏡汀、啟功等人的高度評價。1937年，徐燕孫創作了《循環圖卷》，意為勸誡青年修德成仁。胡佩衡為畫題跋：“燕孫兄工畫人物，取法宋人，近三百年來無斯筆墨。此圖長三丈余，布置緊嚴，設色奇古，自成童以迄落魄，由改悔以致成名，繪聲繪色，并皆佳妙，仇尤輩不能專美于前也。”

徐燕孫是20世紀中國畫人物畫發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與一般工筆畫家不同的是，他既能畫線條細如蠶絲的工筆畫，又能畫線條生動的寫意畫。徐燕孫注重傳統，他遍臨唐代的閻立本，宋代的蘇漢臣、馬遠、夏圭，明代的仇英、唐寅等歷代名家作品，吸收了傳統筆墨技法。徐燕孫善于表現人物的不同動態和神情，這在他的作品中多有體現，在他的連環畫作品中也可以明顯看到。在徐燕孫的畫面上，畫家用色淡雅，所繪仕女婀娜多姿，英雄則充滿陽剛之氣。他善于在眾多人物之間穿插綠水青山、祥云瑞石、寶樹珍花，以中國藝術的傳統詩意營造中國百姓喜愛的仙境。徐燕孫塑造的人物大多取材于民間神話傳說、古典文學題材，因此他不但擅長宗教佛道人物，也擅繪仕女人物。他的作品內容和藝術形式都受到人民群眾的喜愛。

徐燕孫作為傳統人物畫的領軍人物，不僅懂得承繼傳統的重要，同時注重推陳出新。他畫傳統工筆人物，同時也喜愛西畫，藏有全套《列賓畫集》。他的畫作中，經常可以看到創新的印記。如古代仕女畫，一般塑造人物是笑不露齒；但他則曾專門畫過一幅“露齒照鏡”的仕女畫。他曾于畫題言：“以古法寫新意，時士每加非笑，而醉心外族文明者，更昧本橫議，妄肆讕言，侈談創作，有志之士，得毋痛心耶！”這是他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徐燕孫常用的印章多達60余個，其中經常用的閑章有“城北徐公”、“吞吐大荒”、“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天下英雄惟使君”。這四方閑章體現了徐燕孫的性格。

也是他對自己藝術個性充滿自信的表達。徐燕孫善于表現宏大的場面和復雜的情節，他對于描繪對象的神態、歷史上的衣冠車馬樣式有深入的學習和了解。共和國成立后，他在歷史題材的開拓方面有自己獨到的思考，代表作有《屈原》《兵車行》《按樂圖》《隆中三顧圖》等，這些作品的人物形象精到灑脫，背景豐富而不與主題沖突。他的好友厲南溪在《霜紅樓畫》序中評價徐燕孫：“霜紅之畫，余所深愛，亦所深知其人物之妙，妙在取材精而傳神足，考證博而蘊藏深；至于筆墨之雋雅，氣局之大方，一洗清代柔蘼舊染，力振頹風。”他還說，徐燕孫作畫“隨興點染，揮灑自如，拈題布局，若探囊取物，亦從不起稿……余當論所作，工者如春蠶吐絲，寫意如風卷層浪，蓋亦出自目觀耳”！

徐燕孫通過自己的藝術實踐和教學，極大地推動了20世紀中國人物畫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