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磊


[編者按]
在中國收藏界,2014年第一件熱鬧非凡的公案當屬“功甫帖事件”。這件由宋代大文豪書寫、僅有“蘇軾謹奉別功甫奉議”這短短九個字的臨別便簽,在 2013年9月紐約蘇富比拍賣中以822.9萬美元(約合5037萬元人民幣)的高價被上海收藏家劉益謙收購,隨后在收藏界、美術界引起了軒然大波。從上海博物院專家的質疑到蘇富比方面的回應,從劉益謙將該作高調展出到各路學者紛紛發表對作品真偽的意見,從眾多媒體的關注到事件背后的暗流涌動,一時間你來我往,熱鬧非凡。
關于一件藏品的真偽,鑒賞家有不同見解是很正常的學術問題。但是,一個學術問題在今天這個充斥利益亂相、魚龍混雜的大背景下,也許并不那么單純。我們在“功甫帖事件”發酵以后,從媒體和網民們的種種議論中可以感到,在對《功甫帖》本身的議論以外,還可以嗅到更多的異味。“發酵”這個化學名詞,今天常常被用來形容新聞動態,這很生動,也很有趣。因為,它不僅指事件的膨脹,也指它的變性。這膨脹或變性,究竟是壞事還是好事?這取決于我們對待事情的態度和智慧。如果我們因《功甫帖》的真偽之爭,從而引發出一些有意義的思考;如果我們因一些沉實的議論而揮去浮躁、歸于純粹;如果我們由此向深、向廣的議論,能夠對當下或以后的收藏界有所裨益,那這“發酵”就是一件好事。鑒于關于真偽的討論已有很多,本專題在介紹事件、發表一些鑒定方面新的論述見解之外,更多的是對這一事件不同角度的、深入的“發酵式”思考。
《功甫帖》,已非只是那只有九個字的臨別便簽;“功甫帖事件”,更不僅僅是簡單的、關于真偽的學術討論。
古代名家書畫,尤其是處于文化藝術頂峰人物的書畫作品,每一次出現在拍賣場上都會掀起一陣大波,《功甫帖》也不例外。
2013年9月,中國傳統中秋佳節歡慶之夜,紐約蘇富比拍賣會上拍標為蘇軾《功甫帖》的作品經過6位電話委托者激烈角逐,最終由上海著名藝術品收藏家劉益謙以822.9萬美元(約5037萬元人民幣)拍得。
《功甫帖》,二行九字,是蘇東坡奉別友人郭功甫時所寫的手札。歷代藏家對其評價甚高,見著于安岐《墨緣匯觀》、翁方綱《復初齋文集》、李佐賢《書畫鑒影》、張珩《張蔥玉日記·書稿》及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等著作。李佐賢在《書畫鑒影》中記載,這幅作品被錄在蘇軾、米芾的四幅手札合冊中,四件作品中,“蘇書尚完好,第二幅猶佳”。這里指的就是《功甫帖》。
拍賣的《功甫帖》整幅作品為立軸,包括四個部分:1. 蘇軾《功甫帖》,上書“蘇軾謹奉別功甫奉議”九字,鈐鑒藏印九處:有四方不可全辨半印,有清代安岐、江德量、張镠、翁方綱以及近代許漢卿的鑒藏印; 2. 同軸另紙裝裱翁方綱小楷題跋和題詩,鈐明代項元汴常見鑒藏印三方; 3. 同軸另紙裝裱翁方綱《功甫帖》雙勾填墨摹本; 4. 同軸另紙裝裱許漢卿題跋。
事件起于2013年12月21日《新民晚報》署名為樂夢融的文章《拍自蘇富比的〈功甫帖〉被指偽本》。文中說:“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向本報記者透露了最新的研究成果,經過鑒定與考證,這件《功甫帖》是‘雙勾廓填的偽本。”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的鐘銀蘭、單國霖、凌利中三位研究員,認為近期露面的《功甫帖》是“雙勾廓填”自晚清鮑漱芳(約1763—1807)輯刻的《安素軒石刻》,其制作時間亦可定于清代道光四年(1820)至同治十年(1871)之間。文中簡要提出了幾條判斷依據。文末說道,上博三位研究員的共同研究成果即將發表。記者在采訪手記中還稱:“作品是真是偽,關乎大事:欺世之作若能登堂,惑人耳目,貽笑后人。”
消息發表后,此事迅速成為各大媒體關注的熱點。有的媒體甚至把此事列為2013年十大文化事件之一。
對藝術作品鑒定存在爭議是正常的,上博三位研究員對拍賣的《功甫帖》的質疑本身也引來了質疑。對于上海博物館三位研究員的做法,有的觀察者表示奇怪:“從所有的社會反映來看,大家對上海博物館的三位研究員的半官方態度感到疑惑。通常研究員不會對市場上的作品發表看法;但是這次他們不僅發表看法,并且沒有在一個學術著作中發表看法,而是在一家晚報上刊登文章,給人一種鬧事的感覺。”
《新民晚報》這則“拋針引線”般的消息首先得到蘇富比拍賣行的緊急回應。2013年12月22日,蘇富比在官方微博發表聲明,堅稱《功甫帖》為宋代詩人蘇東坡的作品,沒有接到近日媒體上所提到的聲稱此件作品為偽作的所謂報告,并說“保留我方對此事件的所有法律權利”。
處在事件“漩渦”中心的劉益謙此時覺得“有必要發表一份較為全面的聲明”。2013年12月23日,他的第一份聲明在“新浪收藏”網站發布。聲明中,劉益謙低調謙虛并不乏揶揄,他首先感謝上博書畫部集合學術力量對《功甫帖》的真偽進行探討,希望上博三位研究員對《功甫帖》的判斷能為收藏家和民營美術館的發展有所幫助,“他們以官方的名義對《功甫帖》的真偽發出強大的集體聲音,這不僅可以使我個人避免可能的損失,而且對整個藝術市場而言也是一個積極的信號。這意味著以上海博物館為代表的官方權威機構將為藝術品市場保駕護航、指引方向”;但同時他也對上博三位研究員的發表判斷的行為方式、研究方法和結論表示不滿,催促上海博物館盡快公布完整的研究報告;并表示,“在結論得出之前,作為買家,我個人愿意保持中立”。
2013年12月23日,《新民晚報》又發文稱,有知情人士向上海電視臺透露曾有《功甫帖》贗品流傳出來,該報還報道了藝術品經紀人諸文進對于翁方綱的題跋的新發現,認為目前問世的《功甫帖》真偽存疑。2013年12月26日,劉益謙再次發表聲明《我的困擾與求教》,對上博和三位研究員責問:
首先,上博為何在大眾媒體以官方的名義發布結論性的觀點,這并非一般學術探討的規范和行為。
其次,對于上博的鑒定結論和目前所見的論據的疑問:
1. 張蔥玉、徐邦達等老一輩過手此帖的專家沒有提出這一疑點,上博何以提出“雙勾填墨”之說?2. 原帖翁方綱的題跋也被判為偽作,證據何在?3. 此帖早年曾進出上博,上博官方的這次匆匆表態與此有無關聯?endprint
劉益謙稱他創辦的龍美術館在這次事件中被卷入定性為“美術館展出偽作”的漩渦。聲明中還見劉益謙就“展出偽作”問題“以牙還牙”地對上博反唇相譏。
同時,劉益謙對蘇富比也亮明了態度:“如果真是偽作,我可以與蘇富比交涉甚至退貨。”蘇富比拍賣規則一直有這樣的條款:有兩位業界公認的專家提出拍品是贗品的證據,他們就給予退貨。
此時此刻,上博的三位研究員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鑒定報告,業內外都期盼著完整報告的公布。
在此期間,《新民晚報》又陸續發表文章,就該《功甫帖》是否偽作搜集各方意見,事件持續發酵、升溫。
2014年1月1日,單國霖的文章《蘇軾〈功甫帖〉辨析》和鐘銀蘭、凌利中的文章《“從法帖中雙勾”——談〈劉錫敕〉、〈功甫帖〉墨跡的勾摹性質》在《中國文物報·收藏鑒賞周刊》刊出,論證劉益謙拍得的《功甫帖》是偽作。
首先,單國霖認為《功甫帖》是摹本。在單國霖的《蘇軾〈功甫帖〉辨析》中,作者稱,依據徐邦達先生的“著眼書畫本身”的鑒定方法和思路,首先從蘇軾的筆法特點入手,和蘇軾的其他作品比較,“《功甫帖》的用筆,大部分筆法較為豐潤流暢,然而有些地方顯得別扭”,他舉此帖中“別”字為例,認為它的“最后一筆豎邊框線呈現不平整的波狀曲線”,是“唯有對原本進行摹寫時用筆拘謹時有補筆才會產生的瑕疵”。作者還從該帖用筆中一些細微地方如“軾”字“有些字筆劃出現缺口或微凸墨痕”、“奉”字牽絲出現的不自然來論證以上諸筆法的瑕疵不合乎蘇軾的筆性特點,認為是摹寫。
其次,單國霖對該帖中的翁方綱題跋的真實性也提出質疑。單認為,該帖與北京故宮博物院、遼寧省博物館所藏的翁方綱書跡“有較大差別”,翁方綱在題跋紙上所鈐的“翁方綱”、“寶蘇室”印與《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上同文印比較,“細處都有差異”。
另外,單國霖說張珩先生、徐邦達先生的判斷依據可能是影本;而且張珩后來的《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里沒有載入《功甫帖》,令人生疑。
鐘銀蘭、凌利中的文章認為,《功甫帖》和《劉錫敕》偽本勾摹至《詒晉齋摹古帖》情況雷同,該《功甫帖》墨跡是“雙勾填廓”《安素軒石刻》, 制作于清代約道光四年(1824)至同治十年(1971)之間。
作者更加詳細地敘述了他們的觀點:1. 墨跡本所呈現的書藝與蘇書公認的傳世墨跡差距甚遠;2.“拓本”之書藝遠勝于“墨跡本”,更接近蘇字書法特征;3.“墨跡本”出現了石刻“拓本”特有的形態;4.“墨跡本”中“蘇”字末筆收尾透露了勾摹者對刻石特有手法的不解;5.“墨跡本”中“議”字長撇等筆劃泄露了作偽者摹寫時的參以己意與漫不經心。
作者稱,發現了該帖鑒藏、著錄等相關史實的破綻和矛盾,認為該帖墨跡并非安岐舊藏,其上的“安儀周家珍藏”印是作偽者制造安氏舊藏假象。作者還從“世家”騎縫印中發現破綻,認為此印也是從拓本中勾摹后仿刻的。
上博三位研究員的研究報告發表后,蘇富比稱,將提出自己的研究報告給予回應。劉益謙認為,《中國文物報》刊登的“研究成果”是以上博三位研究員的個人名義發表,且兩篇文章觀點不盡相同、內容互相矛盾,遂于2014年1月2日針鋒相對地發表第三篇聲明,名為《回歸學術,回歸理性》,重訴了對上博及三位研究員的不滿之后,認為“《中國文物報》的‘研究成果雖然是以個人的名義發表的,但文章的標題、行文語氣、表達方式都符合正常學術論文的規范”。
1月13日,蘇富比正式發布《蘇富比對有關蘇軾〈功甫帖〉質疑的回應》。在針對上博三位研究員的質疑運用考證對比的方式逐條予以駁斥之后,他們認為,“雙勾廓填”是可以被識別的,“我們堅持蘇富比拍賣公司在拍賣圖錄上有關蘇軾《功甫帖》所引用的歷代著錄都是真實的,查有實據的……蘇富比成功拍賣的《功甫帖》不僅是一件歷來被肯定的蘇軾書法原跡,而且是一件精彩的獨具坡公特色的佳作”。
事情在國內外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各界人士紛紛從各個角度對《功甫帖》進行研究考辨,發表意見。2014年1月6日,收藏家朱紹良在微博發表聲明表示,若劉益謙忍受不了各方的紛爭,放棄《功甫帖》的收藏,他本人愿意購藏。面對朱紹良的公開表態,劉益謙對此事件發表個人第四度公開聲明,稱“目前關于蘇軾《功甫帖》爭論正處方興之期,輕言放棄尚早。本人期望并相信這場前所罕有的真贗論辯,最終將毫無懸疑地接近歷史真相”。并懇請朱紹良先生“將胸藏之學公布于世”。
2014年1月20日,朱紹良也發表了他的研究報告——《蘇軾〈功甫帖〉考辨》,堅稱《功甫帖》是真跡。
2014年2月18日,龍美術館在北京召開《功甫帖》新聞發布會。主辦方展示了《功甫帖》原件,稱以高清掃描圖、高清背光圖、數碼顯微鏡放大50倍效果圖否定了此前上博專家指《功甫帖》為“清代雙勾廓填偽本”的結論。
對此,上博三位研究員表示,如有學術必要則予以回應。2014年3月26日,鐘銀蘭、凌利中在《東方早報·藝術評論版》發表《〈功甫帖〉辨偽新證》(上),通過首次公布剖析現藏臺灣中央圖書館翁方綱《復初齋文集》手稿本,完整披露了翁氏《跋蘇軾功甫帖》中的所有鑒藏真相:據翁手稿所記,可以獲知、還原安岐舊藏《功甫帖》確有經明代項元汴、清初梁清標收藏遞傳之史實及其原貌。而蘇富比“墨跡本”本幅并未見項子京三印,梁清標二印亦不翼而飛,四枚舊印的篆文書寫筆畫形態、文字內容及印章規模大小等特征也與翁氏所記差異甚多,明顯屬于兩件作品。針對《功甫帖》曾入藏上海博物館的傳言,上博還通過《東方早報·藝術評論》首次公布了許漢卿先生寄存以及入藏上海博物館文物中均無《功甫帖》的證據。
最近劉益謙正忙于龍美術館(西岸館)開館事宜,無法分身,雖稱上博研究員論文只發表了上半部分,目前不會予以回應,但還是以實際行動表明了自己的立場:2014年3月28日,龍美術館西岸館如期開館,備受關注的《功甫帖》也以文獻特展的形式與觀眾見面。
此事件并沒有結束,對于功甫帖的真偽考辨還在繼續。《功甫帖》事件再一次揭示書畫等所有藝術品鑒定的窘困:最后的依據在哪里?另外,這一事件中,本應各司其職的“藝術世界”里的各個角色,如何有規則地理性地行使各自的主體權力,明晰學術活動和市場活動的邊界,避免各自正常的活動受到非正常的干擾,這恐怕也是我們應該思考和檢討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功甫帖》事件有始無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