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富與幸福

周國平

財富與幸福是什么關系？我的看法是，金錢是好東西，但不是最好的東西。最好的東西是生命的單純和精神的豐富，那是真正能使人感到幸福的東西。你可以去掙錢，掙得越多越好，但是要記住，第一不能讓掙錢的過程損害了人生的主要價值，第二應該讓掙到的錢有助于實現人生的主要價值，這樣財富才會是增進人生幸福的一個砝碼。

金錢的最大好處是使人在金錢面前獲得自由。窮人在金錢面前是不自由的，不得不為錢而工作，因為錢意味著活命。生存有了保障以后，錢就不那么重要了。當然，如果錢更多一點，自由會增加。愛默生說，有錢的主要好處是你用不著看人臉色了。人窮志短，俗世間涉及錢的事情是很多的，如果你錢比較少，生活拮據，就可能不得不為了一些很小的但必須辦的事去求人，心里很委屈，很有挫敗感。所以，即使對于一個不貪錢的人來說，有錢也是大好事，在涉及錢的事情面前可以保持尊嚴。

據我觀察，現在的年輕人，只要精神、不思謀生的很少，只要物質、一心發財的也很少，多數人是在兩個極端之間，在不同程度上為生存壓力和精神追求的沖突而苦惱。我的建議是，第一要直面生存壓力，解決好生存問題，第二內心始終要有自己的精神目標，物質生活的目標寧可定得低一點，隨著生存問題的解決，逐漸加大精神追求的比重。我給自己定的目標是小康。從貧困到小康，這是質的飛躍，你衣食無憂了，就可以按照你的心愿去設計你的人生、追求你的幸福了。人生中一切積極的享受是錢買不來的，都依賴于人的心靈能力。在衣食無憂之后，一個人能否幸福，起決定作用的不再是金錢，而是精神素質，你必須從精神方面去提高你的生活質量了。

物質對于幸福的作用是有限的，但物質的欲望倒可能是無限的。如果一個人只喜歡金錢，有了錢以后仍然最看重錢，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賺錢上，那么，我所說的金錢的最大好處他就完全沒有得到，他在金錢面前仍然毫無自由可言。這種人其實是最可憐的，因為窮人受金錢支配是生活所迫，而他受金錢支配是素質太差，他是自愿做金錢的奴隸，那樣就永無解放之日了。

從人生總體上看，金錢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說金錢是好東西，也是指它作為手段的價值，而我說它不是最好的東西，就是指它不具備目的的價值。掙錢本來是為了享受人生，可是我們往往這樣，掙著掙著就忘記本來的目的是什么了，掙錢本身成了目的。把手段當成目的，一輩子的光陰都耗在本來是手段的東西上，這是價值觀的極大迷失。事實上，這種情況比比皆是，許多人永遠忙著掙錢和花錢，花錢也不是享受，只是在消費，沒有時間欣賞大自然，沒有時間和家人共度快樂時光，沒有時間讀書，只能說這樣的人從來沒有真正享受過人生。謀財害命的原意是謀他人的錢財，害他人的性命，現在多的是謀人世的錢財，害自己的性命，在無止境的物質追求中犧牲了生命本身的享受，敗壞了生命單純的品質。這一種謀財害命，因為它的普遍性和隱蔽性，正是我們最應該警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