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育是什么?在今天大多數中國人眼中,“教育”只被理解成一個字:那就是只有“教”,沒有“育”。“育”是什么?我們可以聯想到孕育、哺育、養育……都跟生命有關。如果我們把這個“育”當成“教育”的重心,就可以想到“教育”從來都不是一個結果,“教育”是一個過程,是一個生命展開的過程,就像一棵樹,從一粒種子到參天大樹,這是一個過程,一個開放的過程,它永遠不會結束。
長期致力于“生命化教育”的張文質先生曾經說,生命化教育課題追求的不是成功。這句話讓我很感動。在這個時代,要是有一個人能夠立定心志說出這句話——他做一件事,不是為了成功,而是為了一個過程,我覺得,這就是他最大的成功。“成功”這個詞在中國已經被異化了,成了“搖頭丸”,其實每個人心中的成功是不一樣的。比如我特別喜歡“慢”字,我認為“慢”是對過程的肯定,“慢”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
我是研究歷史的,但我關心中國的今天,也關心中國的未來。當下的中國正處于一個巨大的轉型當中,這一次轉型將以什么方式展開,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是與教育有關的。一個國家的教育能達到什么樣的程度,這個國家的文明就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或者說,普通教育特別是基礎教育——小學、中學——是一個什么樣的水準,這個國家就是一個什么樣的水準。
我在關注民國歷史的時候,剛開始主要關注大學,我認為只有大學才能決定一個民族的文明高度。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發現,比大學更重要的是中學,比中學更重要的是小學。我想起一百年前蔡元培當中華民國教育總長的時候,和教育次長范源濂的爭論。范源濂說,小學最重要,如果沒有好的小學,就不會有好的中學,沒有好的中學,就沒有好的大學。而蔡元培的意見正好相反,他說沒有好的大學,中學的師資從哪里來?沒有好的中學,小學的師資從哪里來?因此要先辦好大學。這也許可以看成是一個循環的問題,但是今天回過頭來看,小學比大學更重要,應該是沒有問題了,因為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接受大學教育,但是所有的人幾乎都要接受小學教育。所以,我經常說,小學課本尤其是小學語文課本,代表著一個民族文明的底線。
我記得中國社科院前副院長李慎之先生,他是1923年生人,在民國受的教育,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大學,而是小學和初中,其中印象最深的課,不是數學,不是語文,而是公民課。他說當時讀的那套書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復興公民教科書》,他推算那個時代和他讀過同一套教科書的人大概有幾百萬——當時的教育還沒有普及。所以,他就有一個感想:這些在上世紀30年代受小學、中學教育的人,到了50年代初,也就是建國初期的時候,正好是社會的主力,而那個時候社會風氣相對較好,是與當時社會的主力人口小時候受過公民教育很有關系的。
所以,我理解的現代教育應該包括三大板塊,即人文教育、科學教育和公民教育。
但在我們的當代教育中,只剩下了單一的科學教育,既沒有我們古老的、傳統的人文教育,也沒有曾在民國有過幾十年歷史的公民教育,我們只有從西方傳過來又根據需要改造過的科學教育。我們常會覺得教育在追求“快”,為什么?因為“科學”是講究效率的,人文教育是“慢”的,是講生命的。人文教育單一化,所以我們要把科學教育引進來,但是當我們把教育帶上單一的科學教育軌道的時候,我們有沒有發現,這樣的教育也是大有問題的。
這就回到教育的核心。什么是教育?教育的最終價值是什么?我粗淺的理解是,教育提供的是“常人”教育、“常態”教育,而不是“天才”教育、“非常態”教育,也就是說,學校只擔負一個使命:培養普通人,不擔負培養“天才”、“超人”的責任。
學校就是讓一個普通人成為在精神上健全的人,成為文明社會的正常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學校教育尤其是基礎教育應該以人為本,而且應該以普通人為本。中小學教育,根本不需要設定一個目標,要求教出多少出類拔萃的人。學校教育要提供的是一條中間線的教育,不是按照智商最高的人的標準設立的,而是按照普通人的智商設立的,所以,在學校教育中,快樂是一個重要的元素,它應該成為學生——同時更加重要的是——成為老師快樂的過程。但現在恰恰相反,老師不快樂,學生更不快樂。
這就說到教育的主體。我認為老師和學生都是主體。如果老師不快樂,這個教育過程的展開就會帶上很多陰影。對此,我想到一個詞:尊嚴。如果一個時代的老師,尤其是基礎教育的老師,在社會上的地位不是較高的,不能受到社會的尊重,我們的教育基本上就失敗了。何為師道尊嚴?就是老師在這個社會受到普遍尊重的那種尊嚴,如果沒有這個,那么這個時代的教育——哪怕它出了很多高分的學生——也是失敗的。
我在看民國教育的史料時,特別想到幾點。第一,那個時代,教育的每一個階段都是自成體系、自成脈絡的,具有獨立的價值和地位,小學就是小學,中學就是中學。一個人可以把當小學老師作為他畢生的理想追求,把自己的角色盡最大可能地做得盡善盡美,而不僅僅作為一個職業來看待。整個國家、整個社會也是如此看的。
但在今天,我國中小學的教育體系實際上是沒有地位的。教育體系的設置是按照升學的體制來的——小學是為了升初中而存在的,初中是為了升高中而存在的,高中是為了升大學而存在的。中學、小學并沒有自己的獨立地位,它只是這條升學流水線上的環節而已。決定一個老師、一個校長、一所學校地位的是看你為更高一級的學校輸送了多少高分的學生。這是唯一的指標,學校辦得好不好都不要緊。
民國時代也有高考,或者是一所大學單獨招生,或者是聯合招生,但不影響小學、初中、高中都自成體系。如果教育的每個階段的獨立性不解決,每個人都會累死在這條“跑道”上。每個學生都是從小學一直跑到高中,而且是在為別人跑,而不是為自己,所有的目標都特別的確定,每個老師和學生都為此而著急、焦慮。教育過程中的樂趣,那些美好的東西,全都被消解掉了。
民國時期的教育,我認為第二個看點,是人的教育,把人當人。“把人當人”,不是說我們現在不把人當人,而是說我們現在更多的是把人當成工具。事實上,我們現在的教育設計更多的是把人工具化,要他成為考試的機器,這就是一個最大的問題。當所有人都往一個方向去的時候,你要扭轉方向,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去拼,拼到最后大家都筋疲力盡了。華東師大心理學系在2006年做了一項調查,調查了1300多人,竟然有70%以上的人把考上大學作為人生的終極目標。他們為什么這樣選擇?因為在前面奔跑的過程中,實在太累了,筋疲力盡了,好不容易跑到這個點,終于可以放下來了,所以,這里就成了他的目的地。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前面說,教育是一個開放的過程,它永遠沒有終極的目標,它永遠朝向未來。
教育是要提升人,要把人變成一個有能力駕馭自己本能、超越自己本能的高級族類。有人問我,總說民國時期的教育是不是一種懷舊,我斷然否定。我說,這不是懷舊,而是一種尋找。經濟學喜歡講路徑依賴,教育也要講路徑依賴。我們今天的教育,可能更多地強調外面的資源、橫向的資源,忽略了本土的資源、縱向的資源,那就是傳統。從路徑依賴來說,本土資源更有可能轉化成一種動力,成為一種內在的力量;而外在的資源,我們在借鑒的時候,不容易轉化成自己內在的生命力量。回望民國,是要尋找一種可以依賴的本土資源。
我對那個時代的教育總結出幾組關鍵詞:知識、方法、視野,興趣、健康、能力,個性、氣質、精神。
當我們對這些詞重新解讀時會發現,教育是一個完整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美好的過程。
北大經濟學教授厲以寧每次在給新生上第一堂課時都會問一個問題:你到北大來是要做什么?很多人說,我是來學知識的,他說不對;也有人說是來學方法的,他也說不對。沒有學生能答對,他就說:你是來開闊視野的。教育首先給學生提供的是一個文明的視野,讓他看到古往今來人類走過了一條怎樣的道路,讓他打開視野,認識這個世界、這個時代,這才是首要的目標,然后才是知識和方法。
有人說,在谷歌時代,什么樣的學問似乎都變得不太重要了。為什么?因為沒有必要嘛,你在谷歌上一搜索關鍵詞,一大串的東西全出來了——你記那么多干嘛?重要的是,你要有一個判斷。“判斷”這個詞非常好,重要的不是知識,而是你有能力對這些知識作出判斷,并形成你自己獨立的看法。
以此來判斷當下我們教育的功能,就能看到它的局限在哪里。當教育把老師和學生的時間、空間占得太滿,留給他們裝備自己、真正提升自己的余地就沒有了。
這就說到了下面一組關鍵詞:興趣、健康、能力。
如果一所學校能在教育過程中讓學生發現自己的真正興趣所在,也讓老師有機會把學生的興趣轉化成動力,這樣的教育才有可能變得豐富、健康。
我喜歡講兩個只讀過小學的人,一個成了作曲家,一個成了出版家。一個叫周大風,在浙江讀的小學,學生時代偏愛音樂,天分得到發掘,初中失學,踏上社會,最后成了作曲家、音樂教育家。一個叫范用,三聯書店的總編輯,他只上過鎮江的穆源小學,他非常懷念這所小學,甚至為其寫過一本書,我還沒有看過第二個人為一所母校——小學——去寫一本書的。小學畢業,抗日戰爭爆發,1938年他到出版社做學徒。如果要講知識的話,他根本比不上同時代的其他人,但我覺得他在小學得到的東西已足夠奠定他今后成為一個優秀的出版人。他特別講到的是,他在小學里做志愿者,做義工——為學校管理圖書館。他把圖書館里的書基本上都看了一遍。他在學校里辦了好幾個不同的板報,實際上就是他自己寫寫畫畫抄抄的東西。他還參加學校組織的劇團,到街頭去演出,宣傳抗日。這些在小學時代做的事情,成為他今后發展的奠基石。
大家都很熟悉的金庸,香港《明報》的創始人,武俠小說的一代大家,他人生的根基不是由大學決定的,而是更多地取決于小學和中學。他在小學時代遇到一個語文老師,也是他的班主任,發現他的作文特別好,就讓他做班刊的主編,還推薦他的一篇作文在報紙上發表。中學時代,金庸就自己給報紙投稿,如果我們將他后來的武俠小說和他中小學時的作文聯系到一起,會驀然發現,每個人的人生在他的少年時代就已經奠定了。少年時代的那條線索是直接拋向你的未來的,這是一條神秘的線索。
這條神秘的線索埋在你生命的深處,待某一天它就會被拎出來。這條線索就是你的人生,就是你的精神世界。
我特別贊成文質先生搞的跨年詩歌朗誦會,因為在一個人的成長階段,這種美育的東西,才更容易成為他生命內在的東西,從中可能轉化出一生的資源。你不知道李白,不知道曹雪芹,不知道屈原、杜甫,不知道魯迅、胡適,你就沒有辦法讓自己在文化上變成一個中國人。就像我們到了美國,因為我們不是在惠特曼的詩歌、海明威的小說哺育下成長的,也很難進入他們的文化,因為跟人家是兩個文化系統。
最后一組關鍵詞是:個性、氣質、精神。
這些詞,看上去都是虛詞,但恰恰是這些詞才是“把人當人”的根基。每個人區別于其他人的,不就是這些東西嗎?如果在這些方面沒有展開,在教育中沒有能塑造人的個性,也不能讓人的氣質得到展現,更不能培養他們健全的精神,那種教育基本上就是失敗的。
今天,我們小學階段的教育是有可能做得更好的,中學可能難度就很大。畢竟小學還是能給小學生做一些“無用的”事情——無用的事情,恰恰是最有用的,那些有用的,恰恰是沒用的。就我個人來說,當我成人以后,在學生時代所學過的東西,大部分都用不著,但是自小學以來,我讀的那些課外書基本上都有用。這個“有用”不是說直接拿來的那個“用”,而是說它總在你寫某一本書,或某一篇文章的時候,那條神秘的線索被激活,繼而構成一個完整的東西。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真實存在的精神層面的東西,難以表達清楚,就好像《圣經》里的一句話:“你必點燃我的燈。”
誠如愛因斯坦所說,用專業知識教育人是不夠的,專業教育可以讓人成為有用的機器,但是不能成為和諧、發展的人。(作者為歷史學者,主要關注中國近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