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齊
自助餐是一種具有國際性危害的餐飲方式,這我十多年以前就知道。那時我剛到美國,初次領教自助餐,心想天下還有這等好事,花幾個錢就能隨便吃一頓。隨便吃,是短缺經濟時代人們的樸素理想,又叫管夠吃,我們家鄉叫敞開造,可勁造,造什么?造一種奮不顧身的狂飆狀態,一種溝滿壕平的洪澇結局。
我是善于總結經驗之人,第一次吃自助餐就吃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姑稱之為自助餐四境界:第一盤試探地吃,哪樣都來點,像偵察兵,抓幾個“舌頭”了解敵情;第二盤有重點地吃,哪樣順口來哪樣,像領導,睿智而又偏心眼的領導;第三盤拼命地吃,像即將沖刺、滿腦子金牌夢的運動員;第四盤垂死掙扎地吃,像經典著作所說的“帝國主義”。
記得那一次,我已經快吃到帝國主義境界了,忽然有服務生前來打擾。原來我一時興起,吃過了界,把不該我吃的蝦吃了若干條。那個自助餐分高低兩檔,我交的錢只夠吃肉菜水果。念我初犯,又是懵頭懵腦的外邦人,服務生含蓄一笑,原諒了我。
但我不能原諒自己,洋相出到國外,痛心啊。洋人表面笑,心里會怎么想?促進國際了解,人人有責。我的責任是什么,讓老外了解咱一見吃的就不要命?別說廣大中國人民不是這樣沒出息,我個人過去控制力也挺強啊。在機關上班時,別人帶飯比我的好,我多看過一眼沒有?怎么一出國就忍不住了呢?追究來追究去,都是你啊自助餐,讓我亂了方寸!
令人憂慮的是,這幾年,國內的自助餐也多起來,因此也造成不少危害,比如助長貪欲、脂肪和浪費,助長吃大頭、吃冤家的陋俗,等等。我家鄉有一個自助餐廳,不知哪位人士看不順眼,雇了群精壯民工天天上門,別的不吃,專吃蝦,上多少吃多少,連吃三天,老板扛不住了,托人請出幕后人物,矮顛顛地講和。
但這些畢竟是自家糾紛,咱不登報,不上網,誰也不知道。難辦的是對外,什么事一對外就復雜,尤其在京滬穗這種國際化大碼頭。昨晚我在北京××火鍋城吃自助餐,就碰到一起麻煩。我鄰桌有兩位早來的客人,是東歐老外,他倆心無旁騖,聚精會神吃蝦,看樣子已經進入自助餐的較高境界。世界人民都愛吃蝦,都知道蝦貴,這樣說,是大致不錯的。
餐廳快下班時,他倆又盛了兩盤,興高采烈地添進火鍋,鍋中蝦如此之多,以致湯都沒地方呆了。片刻之后,服務小姐來結賬,要加收一些錢,因為每人一次只能吃兩個小時,他們都吃四個小時了。兩人由喜轉怒,拒付超時費,說不知有此規定。服務小姐說規定就在桌牌上寫著,他倆又說看不懂中文。小姐不再多言,一把端起鍋子,揚長而去。
開始我挺自豪,真是新時代啊,我們的物質也多得讓洋人亂了套!而且,連服務員都敢治他們了。可是,看著倆老外沮喪地、灰頭土臉地離去,我又不安起來。姑娘,你年輕輕的,干嘛奪人所愛呢?奪了你自己也沒用,也得倒掉。咱就是國力再增強,也不能這么干。這不是幾個蝦的問題,是氣度,是影響。有朝一日,萬一他倆回國當了總統,封了將軍,趕巧又都是記仇之人,不就壞菜了?古希臘脆弱,一個美女引發一場戰爭。現代社會更脆弱,一鍋蝦沒準弄出核大戰。當然,情況不一定那么悲觀,可他倆回國就算啥官不當,只是種地開拖拉機,在地頭冷不丁想起往事,也不會溫馨一笑。你說,這是何苦呢?咱才小康幾天?龍的傳人咋那么容易驕傲呢?
我找到服務小姐,建議說,那個規定,應該用外文標明。小姐冷笑:他們是裝糊涂,漢語好著呢。不只他倆,一幫人呢,總來,有時趁你不注意,還帶走兩包。
我無言以對,但內心對兩位老外仍無成見。我說過,這都是自助餐的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