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紹雷
隨著烏克蘭危機的發生,以及克里米亞歸并俄羅斯,一場冷戰結束以來從未有過的深刻變動正在拉開序幕。
關于烏克蘭危機原因的爭論
即使從西方世界的觀點來看,關于這場危機原因的解說也是眾說紛紜。
從較為保守主義的立場來看,這場危機的發生緣起于西方對俄羅斯戰略的徹底失敗,認為俄羅斯遠非如原先所想象,可以通過提供幫助或者接觸引導,使其改變立場,成為西方陣營的一員。麥凱恩的觀點鮮明地體現了這一陣營的立場,認為俄羅斯是美國最大的地緣政治敵人。而從較為專業人員的立場來看,猶如美國駐蘇聯最后一任大使馬特洛克的觀點,是長期以來美國的傲慢,導致了俄羅斯的反應過度;而喬治敦大學的安其拉·斯坦因教授則干脆認為現有美國對俄問題的決策團隊中根本缺乏有關俄羅斯的必要知識,才會導致這樣的失誤。當然,還有更為離奇,但是未必沒有來頭的另一種視角的斷言,就像美國“超現實主義理論大師”米爾斯海默所說,美國是壓根兒搞錯了對象,根本不應該把俄羅斯作為敵人,中國才是美國的真正對手。
從俄羅斯的立場來看,烏克蘭和俄羅斯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經濟、人脈聯系;蘇聯雖解體,但維持對烏克蘭等前蘇聯地區的影響力乃是俄羅斯對外戰略的第一要務。冷戰結束以來,西方已經一再突破底線,如戈爾巴喬夫所云,先是兩德統一之后違背承諾加入北約,后是把東歐甚至波羅的海國家拉入北約和歐盟,現在又要在俄羅斯周邊最關鍵的烏克蘭、格魯吉亞等地通過顏色革命實行分化瓦解,這接連不斷的步步緊逼,為俄羅斯地緣政治經濟利益、國民歷史感情,以及重振俄羅斯大國地位的抱負所不能接受。
在我個人看來,既不能把烏克蘭危機單單解釋為是“內因”,也不能夠將此簡單解釋成為“外因”這樣一種說法。烏克蘭局勢變化源于國內、國外一系列政治經濟變動和復雜歷史文化因素的相互交織。
從長時段的背景來看,至少值得關注以下的幾個方面:
首先,烏克蘭國內憲政多變、國家治理能力虛弱,乃是造成本次動蕩的一個長期的結構性原因。自蘇聯解體以來,烏克蘭在二十余年中出現了多次重大憲政變化。從表面上看來,烏克蘭的憲政權力構架在總統主導和議會主導這兩者之間大幅度搖擺,導致民眾的政治認同長時期來難以穩定;實際上,每一次憲政權力的變動總是受到外部勢力的深度干預,而政治精英和寡頭集團勢力的瘋狂尋租,則促使烏克蘭腐敗深重,以及民眾大幅度喪失對政治家的信任。
古人云:“治大國若烹小鮮”,但在國家治理結構不斷折騰的背景之下,一個原本資源相當豐富、工業基礎強勁、有一定制造能力的烏克蘭經濟,先是受“休克療法”擺布,后是在一輪輪的“革命”影響下,最后使得烏克蘭的經濟成為政治動蕩的“人質”。
從人文發展的角度來看,烏克蘭地處世界上最大的歐亞文明結合部這一特定歷史地理位置。一方面,來自歐洲和東方文明的長期交融歷史,形成了烏克蘭絢爛奪目的文化傳統,但另一方面,也使其長期以來受外部勢力的深刻介入。不光因民族人種、語言宗教、歷史上的政治歸屬等因素使得烏克蘭內部高度分化,而且,西方與俄羅斯的拉鋸拔河,成為烏克蘭內部左右搖擺的直接緣由。
世紀之交以來,西方的擴張、一連串的“顏色革命”,一邊使得烏克蘭呈內部分裂狀態,另一邊使得脆弱的俄羅斯與西方關系出現重大裂痕。而新世紀“黃金十年”中俄羅斯的復蘇和國力總體增長,以及普京大力倡導的強國精神,使得俄再也不愿以“冷戰失敗者”的身份與西方打交道。一系列東西方關系中的妥協產物,如美俄戰略武器談判,受到了反導問題的嚴重干擾;原本作為歐洲與俄羅斯之間“粘合劑”的能源合作,也因為頁巖氣等新因素的出現產生動搖。因此,本可成為緩沖地帶的烏克蘭反而出現危機型爆發,此乃是“偶然之中有其必然性”。
烏克蘭危機的四個發展階段
有必要從烏克蘭危機的演進路徑來觀察一下這次危機的特點。
第一波:2013年11月21 日俄—烏協議為何成為問題
從亞努科維奇2010年執政以后所奉行的路線來看,他算不得一個親俄派。自2013年歐盟下定決心要把烏克蘭作為聯系成員國的談判開始之后,亞努科維奇政府實際上還一直在大力宣傳烏克蘭加入歐盟的“優越性”。然而,歐盟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承諾給予有限財政支持同時,卻威逼烏克蘭政府對國內司法程序進行大幅度改革,其目的是讓亞努科維奇釋放政治死敵季莫申科。在既面臨歐盟政治壓力,同時又得不到財政支持,而亞努科維奇本人又面臨大選將近的背景之下,他才不得不決定轉向俄羅斯。
2013年11月21日,俄羅斯與烏克蘭簽訂協議,俄方同意提供150億美元以購買烏克蘭國債,俄向烏提供的天然氣供應價降低三分之一;與此同時,烏克蘭中止與歐盟聯系成員國問題的討論。遺憾的是,亞努科維奇對于國家取向的這樣急劇轉換,未作任何說明和宣傳。于是,烏克蘭國內形勢開始動蕩。
第二波:基輔街頭的暴亂和政局突變
關鍵的變化發生在2014年2月中旬。
自2月初始,外部勢力大幅度加強了對烏克蘭國內事務的干預,這一類干預直接關聯到了未來烏克蘭政府成員的組成。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激進反對派的活動,特別是以“右翼成分”為代表的激進勢力影響突然上升。與2004年“橙色革命”的時候相比,激進反對派立場更右傾,行為更暴力,并無固定首領,但行動高度迅速和具有組織力。隨之,亞努科維奇陣營開始分化,不光地區黨骨干開始反叛,寡頭勢力逐漸轉向與反對派合作。2月18日獨立廣場出現暴亂,亞努科維奇本人一退再退,甚至當時普京還曾建議,不能從廣場撤出維持秩序的警察,但是,亞努科維奇并沒有接受。2月21日在法國、德國、波蘭,包括俄羅斯見證之下,亞努科維奇和反對派簽署協議,同意回到2004年憲法——烏克蘭政局再一次從“總統議會制”轉向“議會總統制”,成立過渡政府,并同意于2014年年底之前舉行大選。
出人意料的變化是,2月21日協議達成后,“右翼成分”突然宣布,不趕走亞努科維奇,他們將以武裝暴動相抗爭。在此背景之下,議會立場完全倒戈,不光“彈劾”了當時一度消失的亞努科維奇總統,而且于2月22日議會通過烏克蘭反對派宣布構成的新政權。季莫申科的幕僚圖爾奇諾夫擔任了臨時總統,季莫申科的伙伴、祖國黨的亞采紐克擔任了新政府總理。2月21日協議成為一紙空文。
現已確認,2月18日獨立廣場暴動和幾十名人員死傷,是反對派雇傭的狙擊手,向當局警察和反對派自身這兩方面同時開冷槍所造成;而且,這樣的惡作劇居然3月中旬又在克里米亞重現。
第三波:克里米亞動蕩和歸并于俄羅斯
2月22日政變之后,烏克蘭局勢沒有得到平息,一方面右翼極端分子發出種族主義的威脅,西方媒體上曾廣為報道烏克蘭右翼分子“誓死要與猶太人和俄羅斯人血戰到底”;議會開始通過立法限制使用俄語。同時,在東部和南部出現廣泛的抗議和要求獨立的浪潮。3月初,俄羅斯議會通過決議,同意出兵烏克蘭。據克里米亞官方數據統計,3月16日克里米亞居民以96.6%的高票通過克里米亞歸并于俄羅斯的全名公決。普京于3月18日高調回應,并在議會做了令俄精英士氣大振的講演之后,當場簽署克里米亞入俄條約。
第四波:對俄制裁和烏克蘭走向提前大選
克里米亞的入俄激起了西方對俄羅斯的一片制裁之聲。但是,從中短期看來,制裁并不能夠給俄羅斯帶來致命性的傷害。除了能源之外,高度自立的俄羅斯有相當大的回旋空間和余地。然而,如果西方下決心以制造能源價格下滑方式打壓俄羅斯,看來,結果也只會造成俄羅斯與歐洲之間的兩敗俱傷。俄美之間的貨幣戰有可能浮出水面,但是,即使盧布處于弱勢地位,俄羅斯也還有通過拒絕使用美元作為儲備貨幣來反制美國的工具。包括,一旦西方停止與俄的軍事合作,但是天文數字對俄軍售畢竟對西歐還有著巨大吸引力。如今的世界,還真是如此地相互依存。
烏克蘭5月25日大選來臨之前,無論是烏克蘭國內各派,還是西方和俄羅斯之間都有著異常激烈的競爭。雖然,奧巴馬和普京之間通過熱線已經就烏克蘭憲政改革展開了溝通與辯論,但是,烏克蘭的精英缺失和政局不穩,連季莫申科都希望推遲大選的時間。5月25日之前,烏克蘭東部地區此起彼伏要求獨立的呼聲會連綿不斷,這會使大選前的搏殺大大增加不可預測的風險。
從整個過程看:第一,烏克蘭危機中的極端化、激進化成分有所抬升;第二,內部和外部因素交替成為制約局勢的關鍵;第三,事態牽涉面之廣泛、背景之撲朔迷離為前所未有;第四,2月21日政府和反對派之間在西方大國見證之下的協議未被執行成為一個核心事件;第五,俄羅斯決然反彈打破了冷戰后大國政治的既有范式。
關于烏克蘭未來的走向
布熱津斯基曾在2月下旬形勢急劇變化之下,提出過一個關于烏克蘭“芬蘭化”的建議。其內容包括:烏克蘭可以像芬蘭一樣,采取實質上的中立政策,政治上可以和所有國家保持友好關系,經濟上可以加入歐盟、也可以和俄羅斯建立緊密合作,但是軍事上不加入北約。鑒于俄烏與俄芬之間的不同關系狀態,這一考量未必會被俄方接受;同時,在俄羅斯已經明確接受克里米亞加入的背景之下,西方也未必僅限于烏克蘭中立的立場考量,特別是烏克蘭本身將會更加急切地要求得到西方的軍事支持,乃至于提出加盟。但是從長遠看,類似于“中立化”的考量還不失為一個思考問題的起點。
普京總統私人經濟顧問格拉濟耶夫曾經提出過烏克蘭“聯邦化”的主張,認為烏克蘭可以改變目前的“單一制”,而通過“聯邦制”的構建,真正賦予地方自治和自主權力,使其能夠在面向各方的經濟合作過程中,有更大的自由選擇度。顯然,作為普京“歐亞經濟聯盟”主要設計者的格拉濟耶夫,是希望通過烏克蘭國內政治結構的地方選擇多樣化,來逐漸適應于俄羅斯“歐亞經濟聯盟”的主張。格氏建議問世之后,當時作為烏克蘭反對派領袖的亞采紐克并不同意,當下的克里米亞局勢的激化也未必會使各方把聯邦制問題置于談判桌上。但是,鑒于烏克蘭東部和西部地區的巨大差異,從中長期看,“聯邦制”也會是一個難以規避的政治選項。
圍繞烏克蘭問題的抗爭是否會導致冷戰,看來暫時還不具備重回冷戰的所有要素,特別是俄羅斯已經不具有當年全面與美國抗爭的實力。世界政治也未必會走向“文明的沖突”。但是,東西方之間的局部“文明間沖突”,以及類似于俄烏之間“文明內部的沖突”,看來還是一定程度地存在著。最為重要的挑戰,可能還在于克里米亞的危機暴露了現有國際機制及基本國際規范還尚不足以有力解決當下紛爭的弊端。看來,這一切還有待于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國共同不懈努力,才有可能真正走出困境。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國際關系與地區發展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劉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