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曼德爾森
我在中國出版了一本書,該書記錄了我在歐洲三十余年的政治生涯。在書中,我認為所有的政治均與選擇相關,所有的社會亦同樣面臨著各式選擇。在多數情況下,政治家們需遵從選擇,并以自己的選擇為導向。我將大部分精力奉獻于歐洲左翼事業的發展,目的在于努力推動歐洲政策跟上時代需求,以適應經濟和社會的變革。這與中國并無二致,在過去二十余年里,中國的政治家們也在為適應經濟和社會的變化而不懈努力。2004—2008年,我身為歐盟政策決策者也面臨同樣的處境。從政二十年來,我第一次在歐盟框架內解決真正的全球政策問題,第一次感到歐洲需要認真了解中國。隨著亞洲和中國的崛起、全球地緣政治經濟力量的斗轉星移,歐洲面臨兩個重大選擇,這關乎歐洲希望被塑造成什么樣的政治和經濟社會。我個人認為,選擇產生的后果對中國至關重要。21世紀是亞洲世紀,這已大體形成共識,但歐洲的選擇仍將在塑造亞洲世紀中發揮重要作用。
為解決歐元區危機
做出的選擇
歐洲正處于關鍵時期,其爆發經濟危機源于歐盟建立了單一貨幣的“歐元區”。歐盟將歐元區17個成員國的市場和貨幣政策加以整合,這樣在經濟高度一體化的歐盟內部,成員國較容易開展貿易交往和流通、有效抑制匯率浮動、減少交易成本,從而促進經貿合作。
上海和四川,或佛羅里達和加利福尼亞使用統一的市場流通貨幣是合乎情理的,因為上海和四川是單一政體國家的一部分,而歐元區國家則不是。中國可集全國之力支持四川,如果四川債務或銀行體系出現問題時,則整個中國需要承擔相應風險。同樣的道理卻不適合歐元區,這是問題的核心。希臘的債務就是希臘的,西班牙的銀行系統若癱瘓了,就是西班牙自身的問題。但這些國家又在同一個貨幣聯盟中,從市場角度看,希臘的經濟蕭條或西班牙的問題應是整個歐元區的問題。盡管歐元區可利用掌控的財政資源解決這些問題,但背后缺少政治支撐,因為在如何分配這些資源上各國有分歧。這涉及一個政治份額分配的問題。在中國則不存在這種情況,上海納稅人的錢被挪用到武漢或者用于救助廣東的銀行,他們對此不會持有異議,甚至都不會以這種方式思考問題。然而,這不可能出現在德國或希臘,或者到目前為止是不會出現的,這就是為什么歐盟向一些成員國提供救助及拯救西班牙銀行系統的舉動會導致激烈的政治爭論。
因此,歐洲首先要對如何救市作出選擇。歐元區已經開啟建立銀行聯盟的程序,這將為歐洲銀行分擔債務。這是重要的一步,但要花費多年時間方能完成。當前,歐盟已建立了較為嚴格的財政協調制度,防止一些國家不負責任地陷入債務漩渦,從而避免威脅整個歐元區的信譽。但是,制度的建立面臨著政治阻力,讓德國和希臘的納稅人如同中國或美國納稅人一樣,執行一個政治和財政政策,是很困難的。在過去六十年里,盡管歐盟政治經濟一體化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歐盟成員國自我認同仍舊很強,如讓德國為其他較弱的歐洲國家承擔財政責任,難免會心生芥蒂,特別是當德國認為這些國家犯下的錯誤給自己帶來麻煩時。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問題將會逐一解決。但是歐盟成員國政治認同和內部團結仍舊非常困難。中國用了數百年時間發展成今天的模式,歐洲精英總是期望歐洲以一般歐洲國家發展無法企及的速度向前推進。但在深入一體化過程中,歐洲又要作出抉擇:與德國人、法國人、西班牙人或者意大利人相較,歐洲人應是什么樣?這種選擇對像英國——雖為歐盟成員國,但非歐元區國家和銀行聯盟國家——這類國家的影響更為深遠。如果歐元區國家結成緊密的政治共同體,歐盟將會結為牢固的區域集團,其性質將會發生變化。歐元區將同現在的美國一樣成為世界上規模最大、影響力最強的國際行為體,并對整個歐洲產生主導性影響。在歐盟成員國中,英國對歐盟的認同感最低。在過去三十年里,歐盟一直是較為松散的區域組織,從未面臨過真正的認同考驗。隨著歐元區一體化程度的不斷深入,后危機時代歐元區2.0版將不會持久。歐盟成員國將對深化一體化作出選擇,但顯然英國面臨的困難將是最大的。
為恢復歐洲經濟
競爭力的路徑選擇
歐洲的第二大選擇與令人擔憂的社會和經濟模式及未來的歐洲競爭力相關。過去五年,我經常聽到中國政策制定者表示,歐洲現在的問題是社會和經濟的高福利釀成的惡果,并且已非常嚴重,歐洲民眾消費超前,這些削弱了歐洲經濟競爭力。這種說法有對有錯。
歐洲社會福利國家推動了20世紀最深刻的經濟變革。在世界歷史上,中國經濟繁榮增長可能是最快的經濟變革。但與美國、中國相比,以市場資本主義和強大的社會福利體系為主的歐洲模式,創造了富裕和相對平等的社會。在民眾失業或生病時,歐盟國家具有強大的實力創造高價值的就業崗位,健全的修復功能為民眾提供經濟安全。
中國面臨的挑戰之一是如何轉變經濟增長模式,即從主要依賴出口增長向擴大內需轉型。二戰結束后的數十年,歐洲模式實現轉變,將經濟安全轉變為廣泛的消費需求,兩者是息息相關的。所謂歐洲模式導致歐洲慵懶、缺乏進取心的觀點是毫無道理的。
現在,這是否意味著歐洲模式是完美的而不需要變革了呢?答案是否定的。這種模式存在一些問題。一是歐洲福利制度對勞動力市場之內群體的保護超過市場之外的群體,這樣一來創造新就業崗位或減少舊就業崗位的成本升高,社會靈性和活力下降;二是用扼殺競爭力的方式來保護商品市場;三是社會老齡化給歐洲醫療和補助改革帶來巨大壓力;四是大多數歐洲國家努力提高公共部門的工作效率,而如在希臘等一些國家,公共部門的職能正在失效。
危機迫使接受救助的國家特別是希臘、意大利、葡萄牙和西班牙,進行深刻改革,大幅削減公共開支。2012年,西班牙砍掉了相當于GDP 2.5%的公共開支,這是西班牙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縮支計劃。2013年,希臘計劃削減相當于GDP 5%的公共開支。這些調整需輔之以更高的稅收政策,特別是對意大利和希臘而言。過去的十年里,新的投資主要是面向年輕人的教育和技能培訓。特別是在西班牙,蓬勃發展的建筑行業吸引了大量的人力進入技術含量低的勞動力市場。
但這些均無法削弱歐洲模式的基本理念和競爭潛力。將歐洲和中國的經濟增長相比較是一個謬誤,但是西方投資者卻總是樂此不疲。歐洲是一個成熟的市場,具有成熟市場的優勢。畢竟,以進口需求形式存在的歐洲巨額財富有助于中國的現代化建設。即使在2012年經濟低迷時期,中國仍每天出口十億歐元的商品。在很多中國工廠都可以看到歐洲資本的影子,中國銷往世界的商品,如汽車、服飾、化工品和生物技術等,成為全世界奢侈品、時尚、品質的標志,歐洲成功享受到了品質,同時避免了美國的不公平和經濟生活的不穩定帶來的影響。但是,中國向歐洲不斷施加的壓力迫使歐洲要提升比較優勢,更新社會模式,增強在競爭日趨激烈的出口市場中的實力,吸引更多投資。歐洲的第二個選擇是如何利用危機以及未來數年出現的機遇,進行必要的結構和勞動力市場改革,而這種改革還不能削弱歐洲模式的優勢。
選擇的結果
正如我曾經提到的,只要歐洲不采取與世界隔離的孤立主義政策,分析歐洲國家的選擇便具有實際意義。歐洲的選擇是對亞洲世紀的回應,將有助于塑造亞洲世紀。
當前歐洲與新興國家正在全國范圍內開展爭奪資本的競賽,與亞洲國家和金磚其他國家在供應鏈和制造業領域進行博弈。歐洲模式的壓力來自諸多方面:人口數量和壽命、醫療成本的上升、移民因素、一視同仁基礎上構建社會福利制度出現的社會異質性。另外,還有外在壓力,包括來自亞洲和中國,特別在成本和投資回報方面的挑戰,這就是為什么諸如歐盟貿易委員卡洛·德古赫特(Karel de Gucht)等一些歐洲經濟改革者、自由貿易推崇者和政治家,堅定批評中國的不公平經濟競爭。
但是,歐洲的選擇將不可避免地塑造亞洲世紀。很明顯,歐洲長期的經濟停滯對中國來說不是好消息,作為全球儲備貨幣的歐元的地位如衰落甚至消失將成為商業災難,尤其若以無序的方式發生。碎片化、孤立的歐洲勢必影響全球地緣政治的平衡,這不一定符合中國的利益。
歐洲對多邊主義的偏好有助于諸如WTO等國際機構和全球貿易體系在平等的基礎上對中國開放。歐洲與美國不同,盡管有時將中國看做經濟競爭對手,但歐洲從未將中國視為潛在的軍事對手。這個事實反映了歐盟對中國崛起的態度。
如果歐元區成員國重啟加深政治聯盟的進程,這個聯盟的屬性、構成以及實行的政策將對中國意義重大。過去三十年,英國是歐盟提倡自由、反對貿易保護主義的中心,其影響范圍不僅局限于歐盟。如果英國疏遠歐盟,力量將發生轉移,這顯然對中國不利。
21世紀被認為是全球經濟力量再平衡的世紀,國際力量將向東傾斜,這意味著在全球政治平衡力量轉移將比以往更復雜。重要的是,所謂的亞洲世紀不僅是關于亞洲的選擇。如果我們不能理解一百年前中國和歐洲做出的選擇,對美國塑造和定義地緣政治現實中產生的影響,我們就無法理解20世紀為什么是美國世紀。
未來十年,中國的治理要多舉并進:努力向更為成熟的增長方式過渡、擴大內需水平、解決銀行體系問題、合理掌控國內政治方向和復雜的周邊區域政治。歐洲的選擇值得中國了解和借鑒。
(作者系英國前國務大臣,
前歐盟委員會專員)
(責任編輯:魏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