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小四

江南三月,鶯飛草長。
今年3月20日,我發微信托一個初中同學送我的作品集給幾個老師,其中包括我讀“高四”時的語文老師趙聚宗先生。同學答,趙老師已經沒法送了,他走了,2月份走的。我當時就像一根冰棍一樣被凍住了。
對不起。我怎么遲了一個月才想起問候您。其實每一次回到家鄉,都飄過要去看望您的念頭,卻因為貪玩聚會等等,從未成行。終于,就這么永遠遲到了。從那天起,我都在想,得寫一篇文章表達點什么,卻一拖又是數月。直至找到一篇舊文,其中有一段是關于敬愛的趙老師的,于是此時開始正式落筆。
時間都去哪里了?轉眼已是20來年了。當時,復讀班的臨時班主任聽聞我曾經的“叛逆經歷”后頗不待見,連床位都不給安排。后來經過千辛萬苦的努力,終于贏得了一個床位,但還是免不了被班主任時不時冷冷刺上兩句。因此,除了同宿舍的艷與云,以及高中好友娟與霞,基本上我未與高四班的其他任何人來往。
我讀高四時的任課老師,大多很善良很有才華。語文老師趙聚宗老師更是一個高人。他對我的影響是,讓我對古文由淡淡的喜歡,轉變為深深的熱愛。他沒有教案,不說普通話只說地道的家鄉土話,僅提著一支粉筆,穿著汗衫拖鞋上課,卻有著縱橫天下的架勢與自信。幾乎是任何一個漢字,他都可以徑自往來古今,非常自然地引經據典說明它的各種涵義。上他的課,是那段復讀陰沉歲月的莫大安慰。
有次作文課,他要大家寫議論文,我大筆一揮很快寫完。下一次上課時,他用蠟紙刻寫影印了這篇文章(當時學校似乎沒有復印機),發給所有的同學。在我忐忑不安不知是褒是貶的時候,他說,“寫這篇文章的同學很有寫作的天分,而且邏輯性很強。能寫出這樣文章的人,只要一直努力,考不考上大學都很有前途”。坐在擁擠課桌間的我,垂著頭,被心中暗暗佩服的這個老師的評價給驚呆了。現在我才明白,他更多的是善意與鼓勵。
也就是在此事后,一直對我“另眼相看”的高四班班主任的態度發生了180度的轉折。她不僅不再用帶軟歧視的目光看我,還常常很關心地問我一些生活上的小事。許久以后我才知曉,是趙老師對她說:這個學生,非常不錯,你要對她好一點……他碰到同在教育系統的我的父親時也開玩笑說:別小看你的女兒啊,她的文章很好,將來是你的“搖錢樹”呢。于是,父母對我復讀的些許猶疑,逐漸轉為信任。而在我進高四班前,趙老師任教于我讀了六年的中學,但我從未上過他的課,我也不認得他。然而他對我的肯定,那么兀定、不由分說。這于彼時進退兩難、頗感自卑的我,恰如燦爛陽光。
但趙老師本人的才能只能囿于那所中學——甚至僅僅是我們這些來源不一的高四生——的課堂。一直記得他站在講臺上說過的一件事:某個古文研究機構請他出席一個學術會議,可他沒有經費去參加。說此事的時候,看不出表情的他用土話平淡帶過。穿著舊汗衫和舊涼鞋的他,身后還有一個臥病多年的妻子、失去工作的女兒。更具悲劇色彩的還在以后的歲月,他的兒子好像是我的高中同學,很順利地考上了大學卻在大三的時候因故跳樓,當時造成骨折和癱瘓。聽聞這個消息時,我早已如愿地蹦跶在大學校園里,心中沉沉憂傷,為這個可敬的老師及其家人默默祈福。
我上大學后遇見過許多優秀的古文老師,不過在詮釋漢字的優美方面,無人比得上僅教過我一年的趙老師。從那時到如今,細細拆分每一個漢字,追尋它的來龍去脈,成為我日常生活的別樣快樂。一個人才華的被埋沒有很多種方式,其中之一便是命運之手的折損。趙老師即如是。被生活所困,他沒能成為本可成為的一流學者,這是他自己和學界的損失;于我們這些高四生,卻得到一生的收獲。于我猶然,他在文字方面的潛移默化影響,永遠無可替代。他讓我明白,身為中國人多么好,我們有漢字;再苦的境遇,也敵不過語言魅力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