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教育科學研究院基礎教育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 孫孔懿
群星閃耀:可遇而不可求的歷史機緣
江蘇省教育科學研究院基礎教育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 孫孔懿

歷史是波浪式前進的。在歷史長河中,偉大的教育家出現的頻率并不均勻,有的時期如孤舟只影,有的時期則如千帆競發,百舸爭流,氣象萬千。
就中國教育家的歷史分布而言,至少有三個高峰期是不應忽視的。第一個是“軸心時代”的春秋戰國時期,第二個是封建社會盛極而衰的宋代,第三個則是天崩地裂、天翻地覆的近現代。據《教育大辭典》統計,僅是出生于1840~1921年且已于1992年前去世的教育家,共計228位,占中國教育家總數398位的57.3%。倘若能夠洞悉隱藏在這些數字背后的“潛信息”,我們便可獲知教育家產生的歷史原因。
中國近現代的教育家,不僅數量龐大,成分也空前復雜。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形態,使教育既包含了殖民主義的奴化教育,又保存了一定程度的封建教育;既出現了資本主義的新教育,也出現了無產階級教育的萌芽。因而這一時期的教育家隊伍中,既有封建統治階級中的開明之士,如地主階級的改革派、洋務派,也有出身于封建士大夫營壘,在維新運動時期實現了自我轉變的代表人物;既有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派,也有早期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革命家。這支龐雜的教育家隊伍在短短幾十年內迅速崛起,有多方面的社會原因。
19世紀中葉,資本主義潮流沖擊著全球各地,把各民族都卷進世界近代化運動中來。古老而封閉的中國,正是在這個全球性潮流的沖擊下,被動而倉促地步入一個多事之秋。兩次鴉片戰爭打開了封建古國的大門,動搖了兩千多年的封建制度。中華民族面臨著空前危機,該何去何從?
在關乎前途與命運的全國大討論中,眾說紛紜,或主堅守儒學,或倡實業救國,或言變法維新,或議革命排滿,不一而足。但有一點認識是相同的,即救國需要人才,人才需要革新教育。一批最早放眼世界的知識分子,通過深層比較,發現中西文明的巨大落差是中華民族危機的真正根源,而彌補這種落差的最好途徑則是教育。當時廣大知識分子基本處于被統治地位,難以直接作用于國家決策,最直接的便是以獻身教育的方式貢獻自己的愛國熱忱,這也是當時絕大多數知識分子踴躍投身教育的重要原因。
近代以前,中國傳統教育思想的繼承發展,基本上按照以儒家教育思想為主導,適當吸收其他傳統文化(如佛、道)的模式進行的。即使有所改革,也需要打著先賢的旗號進行“托古改制”。近代以后,這種封閉的格局得以打破,西方教育思想陸續進入中國,為中國注入了全新的思想武器。
隨著西方教育理論的傳入,我國傳統的教育思想在激烈的沖突中艱難地吸收、交融,形成我國近現代時期的教育思想。客觀地說,西方文化及其教育思想中不無糟粕,也有若干不符合中國國情的內容,當時人們在接受時無暇精心選擇,難免出現一些負面影響;但是,它畢竟改變了中國傳統教育思想的發展模式,沖破了長期以來,一直以儒家教育思想為中心的窠臼,表現出快速多變、內容豐富、形式多樣的特點,滿足了當時人們求新、求變的心理需求,為新一代教育家的茁壯成長提供了豐富的精神營養。
國勢衰危,激活了社會各種力量關注時政的熱情。繼之而起的新一代知識分子迅速誕生、成長,并隨著大批留學生學成歸國而迅速壯大。知識分子教育家群體投身于波瀾壯闊的教育改革,主導了新教育的潮流。另一方面,從鄉村社會傳統紳商參與教育開始,工商業階層和實業家也成為推進教育改革的顯著力量。各界人士站在救國救民的高度,提出各種思想、學說,形成各種流派、思潮,民主主義教育力量迅速凝聚、壯大,倡導和推進新教育的各種民間社團紛紛建立,民風、士風和社會的價值取向隨著政體的改變和一系列改革方案的推行而發生了巨大變化,眾多民間機構,如書局、雜志社、報館、商會、行會、教會、僑會、基金會等,紛紛加入教育改革的行列,極大地拓展了新教育的社會和文化空間,成為教育改革思潮產生和壯大的社會基礎。
在這樣的社會大變革中,思想脈搏的跳動最為活躍。特別是“五四”時期以民主、科學為旗幟的新文化運動狂飆突進,迎來了中國思想界的新時代。大批社會活動家、思想家們勇敢地面對現實,追求思想自由,否定教條,解構秩序,推翻傳統,傳播先進思想,鼓吹各種“主義”。在教育界,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國民教育、美感教育、科學教育等,一股股各具特色的教育思潮激蕩起伏、奔騰分衍。以各種教育組織、教育社團為形式的教育家集團陸續崛起。“無論是學術流派的數量,還是思想交鋒的激烈程度,20世紀是一個足以與先秦時期百家爭鳴相比擬的大時代,是一個各種學術流派相互激蕩、相爭相滲的‘多元學術思潮’時代。”
近現代中國的各種教育思潮和流派之間,或相互頡頏,或相互應和、相互砥礪。各種思潮之間還存在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交錯現象,有的前后相繼,首尾相銜;有的同時并行,你呼我應,互相聲援,形成一種無形的松散的聯盟。例如,民眾教育思潮就是諸多流派和思潮的匯合,它包含了平民教育、鄉村教育、普及教育、生產教育、生活教育等流派和更小一些的支流。在此情況下,許多教育家往往會經受幾種不同的教育思潮的洗禮,擴大了理論和實踐視野,豐富了自己的教育思想。
教育思潮是教育家倡導和推行的,同時反過來又促進了教育家思想與理論的完善與成熟,更多的年輕教育家則在推進各種教育思潮的實際鍛煉中茁壯成長。
在西學的沖擊下,人才觀出現了從單一到多元、從精英到大眾的轉變趨勢;在教育實踐領域直接推動下,一批語言學堂、軍事技術學堂以及后來許多新式的專業學校和初等學校的誕生。中國近現代教育制度和各級各類教育事業的陸續開創,為有志有識之士提供了施展才華的歷史舞臺。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這是當年教育工作者得天獨厚的歷史機遇。同時,現代教育分科詳備的特點逐步展示,使教育家隊伍的構成相應地發生變化,出現了前所未有、名目繁多的教育家類別,如醫學教育家、農業教育家、林業教育家、軍事教育家、工程教育家、物理教育家、化學教育家、美術教育家、音樂教育家、戲劇教育家、語言教育家,等等。這批專業性較強的專家型教育家的出現,是教育科學和教育實踐進一步分化、發展的結果,表明人類對教育現象的認識和把握趨于細致和深入。
我國教育界在引進西方教育理論的同時,也將其先進的研究方法,特別是實驗方法運用于中國的教育實踐,催生出中國近現代的教育實驗。
“教育實驗是西方近代科學發展和教育變革的產物,也是西方教育學術發展的產物”,它貶斥形而上學的武斷和為情感所蔽、為私見所移的態度,強調從客觀事實出發,力主以科學觀察和實驗方法獲取因果關系。它所提供的科學方法和蘊涵的科學精神、價值觀念,迥異于我國傳統的以思辨為主的治學觀念和治學方法。實驗方法的興起,標志著我國近現代的教育研究開始步入科學化軌道,也為教育工作者認識和掌握教育規律,盡快成為行家里手指明了新的路徑。
中國近現代的教育實驗,最初是在學校范圍內進行的,主要是將民主精神和個性發展思想貫徹到學校教育中,但不久就暴露出某些局限性。從“五四”運動起,教育家們發起了平民教育運動,并于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后將平民教育運動的重點推向鄉村,努力使教育普及于廣大農民,一批批教育工作者脫去長衫皮鞋,奔赴農村。大規模的教育實驗和教育運動催生出一批中國式的教育家,產生了一些現代教育理論。如陶行知和“生活教育”理論,晏陽初和“平民教育”思想,黃炎培和“大職業教育”思想,陳鶴琴和“活教育”理論,等等。
上述幾個方面的原因,使中國近現代之際涌現出一大批教育家。那樣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至今依然令人心馳神往。
不難看出,近現代教育家群起有其可遇而不可求的歷史機緣。
1.激蕩年代的社會難題呼喚解答
“不朽人格的出現,偉大哲學智慧的產生,皆與動亂的環境有密切的關系。”動蕩時代最容易激發人的歷史責任感和歷史主動性,因為社會的動蕩和變革對每個人的生存、前途和命運提出了最嚴峻的挑戰,只有充分發掘自己的潛能才能應對挑戰。動蕩時代也容易激發懷疑精神和創造精神。在動蕩時代,“天經地義”的道理會失去往日的基礎,人們常會對社會的固有結構和既定價值發生疑惑。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比太平盛世有更多的痛苦、更多的責任,同時也有更多的自由、更多的創造契機。在風云激蕩的時代也容易涌現出大批的教育家,因為社會問題與教育問題息息相關,歷代知識分子幾乎都形成“國家衰亡在于人才匱乏,人才匱乏在于教育不振”的共識,他們總是試圖從教育入手解決社會問題,把教育作為解決社會問題的重要手段,從而涌現出一批教育家。
需要指出的是,前文所述的教育家大批涌現的高峰期都屬于動蕩時代,但反過來卻不能說,凡是動亂時代都會涌現出大批教育家,因為這三個高峰期除了社會動蕩之外還有其他的特點,所有特點匯集在一起才形成了數百上千年一逢的歷史機遇。單純的社會動蕩畢竟會造成經濟文化和教育事業的嚴重衰退,是歷史的悲哀與無奈,即使能夠涌現一批教育家,也不應為我們所憧憬。
2.寬松的思想環境催生異議蜂起
“在中國歷史上,任何一次學術思潮的涌動,都與寬松的政治環境有著密切的關系。只有在寬松的政治環境里,知識分子才能無拘無束,進行真正意義上的學術爭鳴。”辛亥革命之后,特別是袁世凱稱帝敗亡之后,北洋軍閥群龍無首,內閣總理、教育總長像走馬燈似的在十幾年中更換四十余次。誠然,這一時期有過“白色恐怖”,使李大釗等一批革命知識分子慘遭殺害;然而也出現了歷史上少有的自由開放局面,客觀上為中國現代思想文化提供了一個特殊的歷史境遇。當時知識界、教育界人士擁有相對優厚的經濟地位和獨立性,他們以神圣的歷史責任感和敏銳的眼光,抓住時代賦予的機遇,自覺地承擔起發展新教育、改造國民性的歷史重任。一時間風云際會,群賢競起,涌現出一批大師大家,被稱為“中國的文藝復興”。
3.私學發達潤澤教育實踐和理論
“每當社會處于變革和動亂時期,學術思想往往得到自由發展,出現百家爭鳴的局面,往往成為私學發達的重要原因。”現代的私學有很大發展。“民國以來的私立學校發展有兩個高峰:一為北洋軍閥統治時期,一為國民黨統治初期。這兩個時期同歷代腐敗無能的統治者統治的時期一樣,給中國社會和人民帶來了無數災難,它們對教育的摧殘也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就私立學校而言,這兩個階段在整個近代卻是發展較好的,無論數量、質量,都有所增加或提高。”
上述結論反過來說同樣成立:私學的蓬勃發展,能有效地促進思想自由氛圍的形成和學術的繁榮,造就出一批學術大師和教育大家。在私學中,教師自由講學,學生自主擇師,來去自由,連孔子之門也曾“二盈三虛”,這就對教育工作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形成巨大的壓力和動力,形成優勝劣汰的機制。
4.文化積累形成大師輩出的沃土
教育以傳遞文化為天職,文化積累豐厚了,教育工作者就能大有作為,并在有所作為中成長為教育家。
中國近現代的教育家,在全國居前五位的是:江蘇、浙江、湖南、廣東、湖北。東南地區特別是江浙一帶的教育家的比例明顯多于其他省份。這一現象絕非偶然,而是具有深遠的歷史文化原因。
華夏文化的主流發源于黃河流域中游,以后逐漸向東、西、南方向發展。北方少數民族的步步南移,造成4世紀初的“永嘉之禍”、9世紀末的“安史之亂”和12世紀的“靖康之難”,加上連綿不斷的天災,黃河中下游一帶的社會、經濟和文化遭到極大的破壞,漢族中最富聰明才智和進取、冒險精神的優秀分子,一次又一次地從北部和西北部遷移到東南一帶。
近代江浙地區教育家數量之多,除了歷史上文化積累的原因外,還有當時現實的文化方面的原因。例如,江浙地區在近代留學教育中捷足先登,便是重要原因之一。1909年,清政府與美國政府商定,以美國退還部分“庚子賠款”用于派遣學生赴美留學。全國首批47名被錄取的優秀青少年中,江蘇21人,浙江9人,廣東6人。以后幾批的情況也大體如此。留學生歸國之后,不少人進入教育界,一大批人陸續成了著名的教育家。
也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某個歷史時期之所以涌現出大批教育家,并非因為“上帝”的垂青,而是因為諸多因素恰好在這里匯聚,才形成了千載難逢的歷史契機。對于躬逢其盛的教育家而言,這是他們的福分。可惜這樣的契機可遇不可求,甚至一去不復返。但后人大可不必恨生不逢時,新陳代謝是宇宙間的普遍規律。世界永遠不會沉靜,思想領域永遠不會寂寞。即使在相對平和的時代,也會出現像董仲舒、韓愈、赫爾巴特、杜威、蘇霍姆林斯基這樣的大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