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徒”振華

田中陽

“愚徒”是振華和我交往時的謙辭。

他給我的第一封信也即是求師信，寫在1998年的最后一天，是這樣寫的：

田老師：

學生梁振華，95 中文基地實驗班學生，已被推薦免試攻讀本校現當代文學99 級碩士研究生。本科三年多時間中，學生廣泛涉獵、大量閱讀文史書籍，且尤愛好當代文學，并有志于研究生階段主攻當代文學方向。田老師乃我校當代文學名師，早已仰慕欽佩之極，如日后有幸投入先生門下，自當竭盡心血，勉力苦學，不孚師恩。

愚學 梁振華 謹上

信寫在一張明信片上，作為“附件”還有一張以清月凌空、松竹梅三友依聚為圖的“恭賀新禧”的拜年片和一份“簡歷”。“簡歷”六七百字，但事跡清晰，重點突出，比如：“三年中學業成績平均80.5分，專業課平均85分以上，在班上名列前茅，綜合測評總分居全班首位，曾獲得單項獎學金和‘楊樹達獎學金’。寫作是中文專業學子的天職，三年來我特別注重自己寫作能力的培養，課余筆耕不輟進行文學創作逾30萬字，共計在國家、省、市、校各級報刊雜志上發表文藝短評、散文隨筆、小說、文學劇本、通訊近50篇10萬余字，并獨立為長沙電視臺策劃了兩期《瀟湘文苑》 節目的文案，發表文章數量及獲獎次數在全班乃至全年級高居榜首。在學術研究方面我也進行了初步的探索和嘗試，利用課余時間完成了四篇學術論文的寫作（《余秋雨散文憂患意識論》 《淺析蘇詞中的理性色彩》 《論元雜劇的民族意識》《展望中國電影的走向》），并得到指導教師的肯定。”

還有什么可說的？如此優秀的學生不收收誰呢？

即是振華到北京十余年后，我還常常把他的這份精心“炮制”的“組合拳”式的求師材料拿出來品味，欣賞他那清澈如泉的聰慧和棱角分明的個性。

1999年下學期振華正式成為我的研究生，從此，他給我的所有書信、短信、E-mail、明信片就都署為“愚徒振華”了。

振華是我最聰慧的學生，也是最“愚”的學生。“愚徒振華”甚至成為我精神坐標中的一個文化符號，成為一代人、一類人的象征。既與民族傳統文化的臍帶相連，又與世界現代文明魂魄相依。不俗于世，不降于世，能與屈原對話，敢與莫言論道。在聰慧中較著“愚”勁，在“愚”勁中盡顯風流。

愚，說文釋為“戇也”，就是傻笨之意。在講禮數的中國社會，“愚”常常成為一種謙辭，用于自稱，如愚臣，愚老，愚兄，愚生，愚徒，愚見，愚意，愚齋等，但它表達得更多的是一種充滿著辯證智慧的中國文化精神。所謂大智若愚是也。老子曰，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是之謂也。柳宗元在《愚溪詩序》中寫道：“予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表達的就是一種大智若愚的文化情懷，一種“獨立不遷，深固難徙”的人格精神。

振華以我為師，可說是“物以類聚”。我也是一個為個性買單的愚者，一個不向世俗繳械的愚者。愚徒配愚師，相交于愚，相通于愚，相似于愚，聲氣相投，心心相印，愚到一塊了。

在振華研究生學習的3年時間里，我的培養方式基本是“放羊式”。所幸我從沒有用到課率、考試、作業去束縛過他的個性和思維。我是最鄙視那種靠考試去制約學生的老師的，我考察學生也從不以考試成績論定。蘇格拉底把教育喻之為“知識的助產婆”，他培養了柏拉圖那樣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巨材，而柏拉圖又培養出了亞里士多德那樣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巨材。“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無疑是這連環的師生三人對智慧和真理熱愛與追求的一種共同的偉大精神，這正是他們的“師”培養出來的，正是他們的“師”最輝煌的成功。相比我們的教育，培養一些考試的機器，聽話的綿羊，則是民族極大的不幸，堪憂的隱患。

振華讀研時就出版了散文集《楓林冷雨》他請我作序。當時省委宣傳部部長看中了他的才氣，想讓他去那里工作，學校校長也看到了他的潛質，希望他留校任教。他問我該怎么選擇，我以“序”作答，寫了這樣一段話：

和振華他們交往中，也常常談到他們畢業后如何發展的話題，我總是鼓勵他們再拜高師，進一步深造，不要松懈和滿足。我說，湖南偏于一隅，求學成才有諸多局限性，應當到京滬那樣的大地方去，投拜高師，讀一個響當當的博士。在那里，把西方哲學系統地學一學，把中國的歷史系統地學一學，真正通今博古，學貫中西。而我僅為山中塾師而已，時代和機緣使我定型成了這般模樣。我把教訓示之后人，包括我自己的孩子，從他們的成長中，我既感到無比的欣慰，又為自己一生的命運感到難已的嘆惋。

我對振華尤充滿信心，這個生氣勃勃、才氣過人的小伙子，上蒼一定會賜予他更多更好的機緣，他也一定能夠把握好這些機緣而成大器之材，他的這本集子所表現的思想、品性、才情氣度使我足以相信這一點。在我想像的天空中一只大鵬已經扶搖凌空。

響鼓不用重錘！振華掂量掂量就明白了。他迅即撥轉了人生航向，一心一意去考北京師范大學的博士。我不會用“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樣的俗語去描述和表揚他的。我在擔任湖南師范大學新聞學院將近十二年院長期間，一直倡導“大思維、大視野、大尺度、大襟懷”，由我創辦的“書山論壇”以“宏揚學術，砥礪品行，求通天下”為宗旨，惜得其真傳者寥寥。振華雖不是我在新聞傳播學科培養的人才，但他是理解我的。他去北京求學的選擇和后來取得的出色成就就詮釋了這樣的精神，就達到了這樣的境界。

2002年9月，振華來到北京師范大學攻讀博士，成為國家級名師張健教授的“愚徒”。我的“山中塾師”的使命宣告完成了！他報到一周后，便給我來了一信，信寫道：

田老師 道鑒：

離別故地長沙已近一周時間，開學注冊及生活安頓事宜繁忙不堪，直至今日才去信于尊師稟訊，萬望見諒。

這幾日北京的天氣忽而轉涼了，有了幾許蒼涼蕭瑟的味道。剛剛開始一段“新生活”的這些時間，一切都很平淡；當然，一切也蘊含著我預期中的淡淡的興奮與驚喜。完全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置身于這茫茫人流之中，我們同樣懷揣著對夢想的憧憬和期待。如今擺放在我面前的是一條蒼茫的求索之路，往后將要經歷多少艱辛，將會收獲幾分欣喜，我只有通過執著的跋涉和追逐才能揭曉答案。田老師，您的句句教誨學生都銘記于心，在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放逐自己的未來和夢想。

百年校慶過后的北師大校園，已遠非半年前我赴京應試時可以比擬，雄闊而不乏精巧的科技館、古雅別致的南大門，還有依依垂柳輕拂下蔓延校園的林蔭幽徑……好一處詩意盎然的“都市花園”。田老師日后一定有機會來北師大賞玩的，屆時容愚徒忝作一回“導游”吧！閑暇時分徜徉于景觀曼妙的校園內，常不住地癡想：這里的哪一片磚瓦，哪一抔沙土，哪一截柳枝，曾留下過當年魯迅、錢宏同、梁啟超這些前賢的氣息呢？

……

愚徒 梁振華 謹上

文字考究，語言優美，有情有義，有品有節，還未褪去岳麓山下的風塵，就已在叩響新的歷史文化殿堂的大門。我感到一只大鵬已經得到了任飛的空間，前面一定是萬里的浩蕩！

2005年6月振華博士畢業留校任教，僅此就見證他的優異。留校至今僅九年時間，他就已經在影視創作、長篇小說創作、中國當代小說及當代影視研究、教學等方面取得了卓爾不群的成就。

評價振華的價值，一定不能用現在這個糟糕的評價體系，照這個評價體系去做，“翻動扶搖羊角”的大鵬都會變成可憐的蓬間雀的。

現在的大學行政化、衙門化、應試教育和片面追求各種指標都是破壞文化建設的，是使師生的心靈銹化和污染的。長此以往，我們的高校不但出不了大師，而且連身心健康的一般人才也難培養出來，培養出的是北大錢理群教授稱之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那種可怕的“人才”。憂國憂民，以天下為懷，為教育、學術和真理獻身的民族脊梁式的人才將變得稀缺。陳寅恪、劉半農、沈從文甚至魯迅先生都不可能在我們今天的大學生存。

振華的可貴就在于他不就縛于傳統的學術路徑和學術評價體系，敢于開辟自己的道路，做到了綜合全面的發展，既在聰慧中較著“愚”勁，又在“愚”勁中盡顯風流，不減大鵬本色。

九年來，振華擔任了《偉大的歷程——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 《大三峽》 《走向和諧》 《密戰》 《鐵血兄弟》 《思美人》 《我的博士老公》《黃埔男兒》等數百部（集） 大型電視文獻專題片、電視劇、電視作品的總撰稿、總編劇與編劇工作，其作品相繼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后引起了海內外很大的反響，多次獲得國家“五個一工程獎”“華表獎”“金鷹獎”“飛天獎”等獎項。其中《偉大的歷程——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一片，作為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國家紀錄片在全世界數十個國家的主流電視臺播出，集中展現了中國改革開放的軌跡與成就，被譽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影像史記”。2011年，他被北京市文聯、北京電視藝術家協會聯合授予“首都新秀編劇”稱號。

他發表了兩部長篇小說，隨筆集一部，獲2009年《當代》年度最佳長篇小說提名。

他在各類期刊發表學術論文30余篇，其中發表在CSSCI來源期刊上的論文16篇。出版學術專著3部，主編著作3部。主持教育部重點課題1項，經費100萬元；北京市“十二五”社科規劃項目1項，經費3萬元；北京誠合創新影視文化有限公司課題1項，經費25萬元。2010年，入選北京市新世紀社科理論人才百人工程培養對象。

他為本科生、碩士生開設了《影視文學研究》《當代影視文化熱點分析》《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讀》《當代散文研究》《中國當代戲劇研究》《創意寫作》等多門課程。2008年被評為北京師范大學“十佳最受本科生歡迎教師” （第一名），2009年獲北京市高校青年教師教學基本功大賽一等獎，2010年獲北京師范大學第十屆勵耘獎學基金“優秀青年教師獎”一等獎，2014年3月獲霍英東教育基金會第十四屆高等院校青年教師獎二等獎。

他擔任了2013年5月創建的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副主任，主任為莫言，他協助這位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在國際寫作中心的創建、活動的開展上付出了大量心血和創造性智慧，為國際寫作中心品牌的樹立和社會影響力的拓展做出了突出貢獻。

生于1970年代后期，年紀輕輕的振華已是碩果累累。就我的視野來看，作為同時代人，能夠取得他其中一個方面的成績，已堪稱翹楚，何況他是創作與理論、科研與教學都能兼顧呢？

更難得的是，振華不是那種有了成功就忘乎所以的人，他還是保留著可愛的愚誠，純澈的美質。

今年4月，他應學校學生會和團委之邀，來參加一個學生組織的學術活動。一到長沙，就被許許多多的粉絲所包圍。一下飛機，最先問候和拜訪的就是我這個老師。他作了兩場學術報告一場是面向全校學生的，一場是面向新聞學院的學生的。他執意要舉辦者在為學術報告會打的廣告中寫上，“為田中陽教授門生”的內容。我說我去聽聽你的講座，他使勁地搖手，說，您去了，我就不敢講了，千萬別去！兩場講座都取得轟動效應。聽人說，他作報告一開始就自報家門：“為田中陽教授門生”。

鄭佳明老師在振華的婚禮上作為證婚人說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話：“生子當如梁振華！”我是主婚人，感受相同。

振華的事業涉獵領域不可謂不寬，成果不可謂不多，論其魂魄，就一個“愚”字。

“愚”之表現是他具有銳利鮮明的個性，而這一個性在創作、學術研究和教學上的表現就是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個性是十分寶貴的，是成才之本，而在中國的許多時候則恰恰不以為是。黑格爾以理性為尺度來評判一個民族的優劣，認為，中國的民族精神停留在自由意識的起點上，是一種東方特有的專制與奴役精神。中國的文化屬于“幼年文化”只有服從與奴役，沒有精神的獨立與主體意識的自由。黑格爾不懂中文，對中國的歷史文化缺乏從河頭到河尾的了解，他說的只是中國從宋之后的狀況。我一直認為，在先秦諸子的思想中，是尊重人性的，也是尊重個性的，也是高倡獨立之人格的。要不，怎么會有各執一端的百家爭鳴呢？秦制建立之后，為維持統治的需要，才逐漸扼止這種思想學術的自由，到宋代理學的建立才把儒學中的人性的旗幟完全砍倒，而建立了一套嚴酷地控制人格獨立和思想自由的思想文化體系。盡管如此，中國歷史文化的燦爛輝煌還是由那些具有人格獨立和思想自由的仁人志士創造的。從文學來說，先秦的諸子散文、詩經楚辭，漢代的賦，魏晉的詩文，唐詩宋詞元曲，直至明清小說，不都是個性的產物、思想自由的結晶？故陳寅恪在為王國維寫的紀念碑銘中說：“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在這篇碑銘中，他還說：“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在現實社會中，“俗諦之桎梏”多多，個性存在不易，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需要勇氣的，是要真正知曉生命的價值意義的。

打通經院文化和大眾文化的壁壘，走一條兩者融合之路，是振華最具個性化的選擇。他如此說：“我覺得今天的知識分子已經不能再關在象牙塔里對大眾文化冷嘲熱諷了。大學現在非常滯后于時代的發展，它已經不再是文化的橋頭堡。我覺得學者應該深入到時代文化的肌理中，分析它的原理，了解它的秘密，提出更好的建構模式。上世紀八十年代精英文化被獨立起來，那時人人都聽精英講話，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現在情形完全不同了，大眾文化，消費文化已經成為主流，精英無法阻止被小眾化、邊緣化的命運。可嘆的是，許多學院里的精英們依然刻舟求劍地保存著虛妄的自我優越感，認為經院文化先天優于大眾文化，這其實是在捍衛自己的文化權威感。從本質上講，這些捍衛者漸漸喪失了與大眾文化對話的勇氣和能力。這個趨勢越來越明顯，我近年來在學術研究之余從事影視劇創作，多少有些不甘‘失語’的沖動。”（蘇陽：《梁振華，不辭長作“新青年”》，《電視指南》2014年第5期），在中國加速走向現代化的今天，文化的建設是最重要的建設，如何正確處理中與西的關系、傳統與現代的關系是依然沒有解決好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好，中國的現代化就是不完整的、不健康的現代化，它的靈魂還是舊的，只是穿上了新的衣服。要解決好這個問題，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一定要打通壁壘，相互融匯。振華所走的路是一種有意義的探索，他已經勇敢地走了很遠，我感覺他已開始趟入了深水區。

振華勇敢地融入大眾文化，并沒有走向低俗，他一直高擎人文主義的大旗，不忘啟蒙的使命，保持著一位思想探索者寶貴的批判眼光和質疑精神。他的電視劇都是“有態度的電視劇”，他的“有態度的電視劇”都是有立場、有思想、不同流俗的電視劇。他解釋所謂“有態度的電視劇”時這樣說：“一個編劇對歷史、對現實、對生活應當有所發覺。這是一個基礎性的創作姿態，和電視劇的藝術形態并沒有必然的矛盾。……一個合格的編劇首先得把故事講好講圓講精彩，好的編劇呢，則不僅講好了故事，還留給人一些余味，讓人有一些觀照自我或世界的思考，哪怕一丁半點。世上故事的題材就那么多，故事講述方法也終歸有限，于是，作者面對題材的態度就顯得尤為重要，他的視角、立場和思考是成就作品個性最重要的保障。歷史正劇、年代傳奇、家庭倫理、青春偶像，都可以找到這個‘基點’，至少創作者要有這樣的主動意識。當年的《士兵突擊》 《人間正道是滄桑》 《蝸居》，這兩年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父母愛情》都是這方面的典范之作。我已經完稿的歷史劇《思美人》，以詩人改革家屈原的視角切入，反思的是戰國雄楚從強盛到覆滅的悲愴命運；已拍攝制作完成的當代倫理劇《我的博士老公》，有準自傳體色彩，聚焦當下象牙塔內的教授群體，試圖揭示當下知識分子精神與現實的悖論式困境。”（蘇陽：《梁振華，不辭長作“新青年”》）

以他的《鐵血兄弟》 （原名《新青年》） 為例。這部作品被香港《亞洲周刊》評為年度十佳華語電視劇，認為“該劇的誠意與反省力，在大陸劇中相當少見”，該刊編輯摘引了一段劇中的對白說明該劇的“態度”：“一個國家的改革，不應該急于一時，但應該從每一時做起。一個國家的未來，也不能寄望于某一些人的決斷，但應該寄希望于某一些人能夠給以正確的引導。”蘇陽評價這個作品時說：“當下的中國影視被輕趣味完美征收，用評論家王小魯的話講，這充分體現了當今中國青年的不革命性，在一個‘不革命’的年代講述‘革命’的迷茫與必要，似乎成了一件雪中送花、錦上添炭的迂闊之事。梁振華逆流而上，或許正是因為自我賦予的使命感。當編劇只是為了像間諜一樣‘潛伏’進大眾文化的腹地，再把象牙塔里的種子拿來開枝散葉。” （蘇陽：《梁振華，不辭長作“新青年”》） 振華自己也是這樣解讀的，他說：“‘新青年’一直是五四時代的精神代名詞”，“所謂的‘新’指的是：新銳、新知、新學，還要敢于對現有秩序提出質疑。劇中的新青年是一群擁有青年風貌和理想的年輕人。在面對時代賦予的救亡圖存的歷史任務時，他們積極去尋找一個新源頭、新方向，因此他們必然要用一種新的、昂揚的姿態去做這些事情。這種站在時代前沿來承擔責任，堅持理想和信念的人，才是真正的‘新青年’。就像魯迅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蘇陽： 《梁振華，不辭長作“新青年”》） 假如振華這個精英文化的“間諜”能夠“策反”到大眾都有這樣的覺悟和境界，則中國人就不會到金字塔上去刻“到此一游”，在萬米高空的國際航班上打生死架了。他的《鐵血兄弟》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態度”，就是啟示現在的青年的。他說：“今天的時代和100年前風云激蕩的時代相比，雖然社會語境和現實環境不一樣，但青年人在迷惘與求索時的困惑、堅持和追求，應該是一脈相承的。任何一個時代的青年都曾迷茫過，但迷茫的因與果都不可同日而語。五四時期的新青年是在追逐理想（有社會理想、文化理想，也有個人價值實現的理想） 的過程中由于不確定而產生的茫然；而當下的中國青年是真的茫然。作為大學老師，我經常在課堂上問學生，你們想要了解什么？你們以后到底想做什么？臺下是一雙雙茫然而無辜的眼睛。說實話，我很少在這一代青年身上看到他們因為心中有夢而表現出來的激越和進取。物欲成了圖騰，他們被物質化欲望牢牢圍裹了起來，很少再相信什么。當物質成為一個時代追求的唯一信仰時，年輕人的精神世界實際上已經垮掉了——這比美國戰后因為頹廢迷茫而垮掉的一代更加糟糕，披頭士們絕望和頹廢是一種意識形態意義上的挑戰，有深刻的精神背景，而我們沒有，赤裸裸面對的是精神的荒原和廢墟。這個時候，回望一段并不遙遠的歷史，從過往的經歷中找尋可寶貴、可追溯的精神資源，便是書寫的意義。” （蘇陽： 《梁振華，不辭長作“新青年”》） 讀這些文字，你不能不感嘆，“不辭長作‘新青年’”，正是對振華最準確的寫照，他無愧為我們這個時代青年的佼佼者，他沒有半點的陳腐氣，永遠新新鮮鮮，活活潑潑，充滿著不竭的生機。

我在《楓林冷雨》 “序”中說振華表達的是“一種青春盎然的激情銳思”。這個評語已寫了十多年了，可“激情銳思”還一直是振華在創作和研究，包括教育教學中體現出來的最鮮明的個性表征。他的“銳思”是由于富有了“激情”，他的“激情”是由于擁有了“銳思”。振華是磊磊落落的，他沒有“城府”，如日月經天，盈虧自見，正是他“愚”之體現。我崇拜魯迅的為人。他最冷眼相看那些“一闊臉就變”者（《贈鄔其山》，1931年），包括同一陣營內的“戰友”，“自以為革命的大人物”（《致曹靖華》，1936年），而對“少年老成的，城腐也深”的青年，也“大抵”不和他們來往（《致蕭軍、蕭紅》，1934年）。他極討厭世故，他說：“‘世故’深到不自覺其‘深于世故’，這才真是‘深于世故’的了，這是中國處世法的精義中的精義。”（《世故三昧》，1933年） 他不無感慨地嘆道：“我真覺得不是巧人，在中國是很難存活的。”（《致曹靖華》，1936年） 振華之所以可愛可信，就是他沒有魯迅筆下這些“巧人”的聰明。

他曾這樣表白：“游走于‘影像’與‘時尚’的邊緣，筆者從不隱諱自己熱衷‘時尚’的世俗情結。說到底，在今天的文化時勢之下，拘泥于古老的‘雅’‘俗’之辨并無太多實際意義。作為大眾文化核心的‘時尚’，在為善良本份的人們批量制造消費幻象的同時，更為獨立的思考者提供了關于大眾欲望及其生產機制的鮮活征候。尤其對宛若置身學院‘孤島’的知識精英來說，時尚文化經驗和現代都市文化想象的貧乏，很大程度上延緩甚至阻斷了他們識讀中國當代文化現象及精神脈流的進程，我以為，現今，已不是探究趨附還是拒斥包括影視在內的‘時尚’文化的時候，更迫切的疑慮在于：應該以怎樣的批判精神和價值尺度，來體驗和反思斑駁陸離的‘時尚’文化圖景？應當訴諸怎樣的思考方式，穿越‘時尚’魅惑的現象，解密隱匿其后的謊言？”（梁振華：《無名的鏡語·后記》）

他也曾這樣表白：“每周有4個小時合計240分鐘，屬于我和我年輕的學生們。他們的一顰一笑，都讓我領受到年輕那蠱惑人心的力量。年輕的他們捧著書和筆記本，在古老的座位上坐下而后離開，常常把我的思緒扯回自己的大學歲月——那些花樣年華其實并不遙遠，卻氤氳著一層淡淡的夢的底色，潮潤而迷離。我習慣讓自己的課堂充斥著一些不安分的元素，我更愿意以蠢蠢欲動的心態來迎接挑戰；生于80年代的大學生們——無論是虔誠的疑慮，還是叛逆而飽含個性的質疑——常常能最大限度地調動我知識與閱歷的積累，激發出我傾訴的激情和欲念。”（程瑩、壽婷爾： 《大道無我 青春與君——記第五屆最受本科生歡迎的“十佳教師”梁振華》，《北京師范大學報》 2008年5月23日）

魯迅在《革命文學》 一文中說過一段著名的話：“我以為根本問題是在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倘是的，則無論寫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學’。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賦得革命，五言八韻’，是只能騙騙盲試官的。”（《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44頁） 文如其人，概莫能外。振華的所言所文所為所行，都體現著一個憂國憂民憂天下的知識分子的“激情銳思”，在聰慧中較著“愚”勁，在“愚”勁中盡顯風流。魯迅還說：“蓋惟聲發自心，朕歸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若其靡然合趣，萬喙同鳴，鳴又不揆諸心，僅從人而發若機栝；林籟也，鳥聲也，惡濁擾攘，不若此也，此其增悲，蓋視寂漠且愈甚矣。”（《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4頁） 振華的可貴就在于他能“聲發自心，朕歸于我”，這正是當今許多的青年最缺失的，也是現在的文壇，尤其是影視界最缺失的，然而這正是“群之大覺”之根本，正是振華的價值所在。

經常聽到人對振華的贊揚。前不久，我的朋友冀學鋒教授和我對酌時說，梁振華有成大師的潛質。我未置可否，凌空的大鵬還有萬里的飛程。

我常對我的學生們說，上蒼把我們打發到人世間來，我們首先要做好的是一些“規定動作”。比如，生你養你的是父母，你要孝敬，要贍養，要送終，要報養育之恩；兒女是你生的，你要撫養，要教育，要呵護，要盡父母之責；夫妻是你人生的另一半，要相依為命，相敬如賓，同甘苦，共患難；崗位是你的社會責任之所在，要愛崗敬業，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做到了這一些，你就完成了人生的基本使命，做不好這些，你就“禽獸不如”。但更有意義的人生，則除了做好這些“規定動作”外，還要為人類文明添上點什么，哪怕有“鳥宿江邊樹，僧敲月下門”兩句詩傳頌于世也好。卡西爾認為：“人類生活的典型特征，就在于能發明、運用各種符號，從而創造出一個‘符號的世界’——‘人類文化的世界’”，“人只有在創造文化的活動中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也只有在文化活動中，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甘陽： 《人論·中譯本序》，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 從卡西爾的觀點可以得出“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創造文化的歷史”的結論。我常常想，只有愚民、愚的民族才會去消解經典，消解崇高，消解永恒，而世界上所有偉大的民族、偉大的人民都會崇尚經典、崇尚崇高，崇尚永恒。在英國從幼兒園就開始對孩子進行莎士比亞的教育，他們的大眾文化、市民文化恐怕比我們要地道得多，要狂歡得多。

我也常對學生說要有“大思維、大視野、大尺度、大襟懷”，他們問：“何為大呢？”我說比如要從較長的歷史時段來為自己人生定位。現在腐敗盛行，權力至上，權錢聯姻，道德淪喪，知識分子邊緣化，那么你就放棄自己的學習，放棄自己的學業，一門心思去投機，去鉆營，去放逐理想，放逐崇高，放逐追求嗎？假設我們從一百年來看，從兩百年來看，甚至從一千年來看，你看貪腐能不短命嗎？貪官有好下場嗎？還是要讀書，還是讀書靠得住，聰明書打底，書永遠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花甲生日，我曾與學生“立三章”共勉：“一，以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為本位，融匯西方現代文化精華，形成人生觀、歷史觀和宇宙觀；二，重人格，重操守，樹君子風范；三，既敬業，又顧家，立家國意識。”

振華回曰：“謹遵恩師教誨。”

人逾花甲，我的身體已大不如前。由于任院長時愚不可及地透支身體，得了“三高”（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我的恩師和同事患了高血壓病的，常常在看精彩的足球賽時，一笑了之，撒手人寰，連一句交待都沒有。我也怕這種一笑了之，想起要交待一些身后的事情。比如，我歿后絕不要開追悼會，絕不要安葬在陵園里，而希望歸宿于大海。在俗世的牢樊中囚了一輩子，歿后怎能再囚于那由一小方一小方墓地組成的囚格中？

我把這想法告知兒子，想托付于他，他笑著說：“你又犯傻了！”就掛了機；而告知并托付于振華，他卻很認真地應承了。

我們師徒倆真是傻到一塊了，愚到一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