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駿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1620)
《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以下簡稱“法律適用法”)第37條將意思自治原則作為解決涉外動產物權糾紛的首要原則。然而,將意思自治原則引入動產物權,引起了不少學者的爭議。在《法律適用法》頒布以前,我國法官就有將意思自治適用于動產物權領域的相關實踐。因此,在未來的司法實踐中,如何規范法官在動產物權領域適用意思自治原則便是一個亟需解決的問題。因此,有必要在司法實踐中對意思自治在動產物權的適用空間予以審視。
《法律適用法》頒布以前,我國只在涉外合同領域規定當事人意思自治,這些規定散見于《民法通則》、《合同法》以及若干司法解釋之中;《法律適用法》的頒布,擴大了意思自治原則在涉外民事關系方面的適用范圍,共有16條規定當事人選擇法律適用。充分體現了對意思自治原則的尊重,是該法最具特色之處[1]。尤其是在第37條將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作為解決涉外動產物權糾紛的首要原則,不僅打破了我國物之所在地法原則一統天下的局面,是我國國際私法立法上的一大創舉,而且在國際上也是最新的發展[2];有學者指出,意思自治原則在動產物權領域的規定是我國《法律適用法》的極具特色之一;他們認為,允許當事人選擇動產物權的法律適用,能夠避免因為動產物所在地的變動而導致準據法的不確定,能夠滿足目前動產種類廣泛、動產物權情況復雜的現狀,符合現代國際私法的發展趨勢。意思自治原則在我國學術界得到了廣泛認可。
意思自治是一項古老的原則,被許多國家予以采用。20世紀以來,意思自治獲得了最廣泛的運用。意思自治原則是私法自治或者契約自由向國際私法領域的自然延伸[3]。古典經濟學認為市場經濟“這只看不見的手”要有效地配置社會資源,契約自由是其基本保證和應有之義;傳統私法認為契約自由是私法的基本原則;另一方面,從國際私法的調整對象來說,國際私法調整跨國領域內的私法關系,其主要目的是首先保護私人當事人的利益,因此,作為私法組成部分的物權和合同,自然毫不例外地可以適用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從這個角度來說,私人自治性是物權關系的基本特征。
然而,傳統物權法理論認為,物權法的基本原則包括一物一權原則、物權法定原則、公示公信三大基本原則。物權法定主義,指的是物權的種類和內容由法律規定,不允許當事人依自己的意思自由創設、變更。物權法定主義理論的理由主要包括:物權的絕對性;物權的直接支配性;物的經濟效用;保障完全的合同自由;公示的需要;交易安全和便捷的需要;整理舊物權,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等等。除此之外,立法政策對于是否將某種權利確定為物權乃具有決定性的意義。物權法定最初作為物權法的一項基本原則,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通過物權法定,確定資本主義財產歸屬,消滅封建主義的財產關系[4]。從這個角度來說,國家意志的公權力的介入,使物權法具有了強行法的色彩。
正是物權法所具有的自治性和強行性的特征,一般物權法中一般有兩類規范,第一類是國家對物權關系的管理規范,比如登記制度等。第二類是規定私人物權關系的任意性規范,以調整私人之間的物權爭議。有學者認為,物權法盡管是對世權,但私人物權爭議可以區分為雙方之間的物權爭議和三方之間的物權爭議。物權的雙方爭議僅限于交易主體之間,不涉及第三人;物權的三方爭議是指交易主體之外,還有第三人主張物權權益[5]。以最簡單的甲、乙動產買賣的物權關系為例,賣方甲的貨物是否已經轉移給買方乙,這就是典型的雙方物權爭議;如果有第三人主張該特定動產的物權,或者國家的介入,就構成了三方物權爭議。可以認為,雙方的物權爭議是與合同緊密相連,甚至是基于合同而產生的,此時適用意思自治,適用當事人選擇的法律于他們兩者之間的物權關系,便最能符合物權關系的特征和當事人的意愿,從而最能體現當事人的利益;當涉及物權的三方爭議時,必須保護交易安全,保護對意欲取得物權的第三人給予充分的信賴保護,使他不至于因為標的物受他不可預見的法律支配而受到損害,而物之所在地法為第三人最為熟知。誠然,每個人可以是自己利益的最終決策者,作為例外,若第三人同意原雙方當事人選擇的法律,則可以予以適用選擇的法律。而國家對物權的管理關系,帶有行政色彩,滲透著國家意志,因此不能適用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
因此,物權關系可以分為國家對物權的管理關系和私人之間的物權關系。國家對物權的管理關系不能適用當事人選擇的法律。私人之間的物權關系又可以分為雙方之間的物權關系和三方之間的物權關系;雙方之間的物權關系因為一般與合同緊密相關,因此適用當事人選擇的法律最能有利于糾紛的解決;三方之間的物權關系,鑒于當事人難以達成選法的合意,原則應當適用物之所在地法。
一般來說,法律關系間的區分是明確的、不含糊的。比如刑事法律關系和民事法律關系就有一條很明確的界限。但是,鑒于社會關系的復雜性以及分類自身的局限性,不同法律關系之間有時會出現模糊地帶,債權關系和物權關系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并且,它們之間的關聯性也在持續增強。
在傳統大陸法系國家的民法理論中,債權法物權法被區分開來,在此基礎上,物權法本身是獨立、自治和抽象的體系,《德國物權法》就是這種理論的典型。但是,隨著現代社會生活的擴展和豐富,物權和債權之間的區分更多具有描述意義而非概念建構意義、形式化判斷讓位于更為實用性的目的理性判斷[6]。甚至在概念上,物權與債權也增加了關聯。比如,德國和奧地利的多數學者現在都采用Harry Westermann的“定分”說,從體系功能的角度去認知物權,換言之,物權和同樣有絕對性的人格權、知識產權一樣,屬于一種定分的權利,也就是一種“財物”的定分權,從而不同于無關客觀財產秩序的定分,只處理特定人間相對關系的債權。因此,也有人說,債法是“關系規范”、物權則是“定分規范”[7]。在立法上,自從上世紀末以來,大陸法系的代表德國、荷蘭等國家啟動了債法和物權法修訂的工作。我國2007年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其中一些規定反映了物權和債權的協調。
隨著物權關系的發展,出現了“物權債權化”與“債權物權化”現象,即物權和債權相互滲透、相互轉化或相互混合的現象。物權債權化是指物權逐漸具有了債權的某些特征,如意定性、相對性等。物權債權化體現在如下方面:一是擔保物權具有債權性,其效力附從于其所擔保的債權的效力,其轉讓受到債權限制;二是分期付款買賣、融資租賃、租買及讓與擔保等中受讓人所享有的物權系基于合同產生,其內容、效力亦有合同決定,而非法律的直接規定。基于物權債權化的現象,這自然會使得在國際私法領域,在某些具有債權性的物權法律關系中適度擴大了意思自治原則在物權領域的適用范圍[8]。
在一國法律體系之內,將處于債權關系和物權關系中間地帶的某一關系識別為債權關系或者物權關系,一般都不會影響判決的結果,因為均是適用該國的法律。但是在跨國法律糾紛中,物權關系和債權關系均有其適用的準據法,而且它們的準據法可能是不同國家的法律,因此,傳統以“物之所在地法”確定的準據法就有可能與支配合同關系的準據法不協調甚至沖突,這是“物之所在地法”為許多學者批判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國《法律適用法》的立法者也指出,把當事人意思自治引入涉外動產物權,是為了統一涉外物權和涉外合同的法律適用,從而達到以最符合實際需要的方式平等解決國際民商事糾紛的需要[8]。
以意思自治作為解決涉外動產物權的首要原則,也會出現上述的沖突。但是,這種沖突可因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的靈活性而消弭這種沖突。
當事人選擇的支配動產物權的準據法和支配合同的準據法發生沖突的表現形式有兩種。第一種是積極沖突,指的是當事人既明示選擇了支配動產物權的準據法,也明示選擇了支配合同關系的準據法,并且兩者發生沖突;第二種是消極沖突,指的是當事人只在物權或者合同選擇了法律。
1.物權準據法與合同準據法的消極沖突
《法律適用法》第三條規定當事人依照法律規定可以明示選擇涉外民事關系適用的法律。從字面理解,當事人選法的方式只能是明示選擇。但是《法律適用法》司法解釋(一)卻規定,各方當事人援引相同國家的法律且未提出法律適用異議的,人民法院可以認定當事人已經就涉外民事關系適用的法律做出了選擇,依據此條規定,可以認為我國承認當事人的默示選擇法律。所以,可以認為,司法解釋更加符合我國的司法實踐以及當事人的涉外實踐,因為在《法律適用法》頒布前,我國2007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外民事或商事合同糾紛案件法律適用若干問題的規定》已經承認了當事人默示選擇法律。
在司法實踐中,更為常見的是當事人關于合同的法律適用的約定,而很少當事人關于物權的法律適用的約定。否則,將意思自治原則規定為涉外動產物權的首要原則便顯得多余。實踐中,當事人的常見措辭是:“本合同或與本合同有關的一切爭議適用X法”。“與本合同有關的一切爭議”,不僅包括狹義的合同關系,同時也包括合同之外的法律關系,最有可能的是侵權關系和物權關系。因此,此種類似措辭的選法約定便留給了法官較大的解釋空間。那些在侵權沖突法中承認意思自治的國家或者地區,只要不限制當事人只能在侵權行為發生之后才能選擇準據法的,都認為合同中約定的準據法,同時也是當事人事先為可能發生的與合同相關的侵權法律關系所約定的準據法,這樣才能促使侵權準據法與合同準據法趨向于一致,我國的司法實踐中也有類似做法[10]。合同中的法律選擇條款,除了解釋為合同關系的意思自治,還可以解釋為相關的侵權關系的意思自治,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同時解釋為相關聯的動產物權關系的準據法呢?因此,只要當事人在合同中約定準據法時,沒有明確反對將意思自治擴展適用于與合同相關的物權關系或者侵權關系,就可以將合同中法律選擇條款同時解釋為包含合同關系、相關的物權關系或者侵權關系的意思自治,這樣才能促使同一交易的相關法律問題適用同一準據法,各方權利義務的分配才能更為合理,同時增加判決的說服力。然而,同一交易中產生的合同關系、物權關系或侵權關系,各自所規定的意思自治規則時彼此獨立的規則,而不是同一個意思自治規則,當合同中的同一法律選擇條款適用于上述三種法律關系時,其本質是當事人按照不同的意思自治規則約定適用同一準據法。
當發現當事人在合同中約定準據法時,法官即使可以推定該準據法也是當事人為相關物權關系所約定的準據法,也應該主動對當事人進行法律適用的釋明,告知當事人合同中的約定也同時適用于物權關系;如果當事人雙方都表示反對,并且約定的物權準據法不同于合同約定的法律,那就說明當事人只是就單純的合同關系約定了準據法,此時出現的是便是合同準據法與物權準據法的積極沖突。
2.物權準據法與合同準據法的積極沖突
當事人能夠特別約定不同于合同準據法的物權準據法,有學者認為,體現的是法律允許當事人就絕對權性質的物權關系,還原為相對權性質的債權關系,而且還允許當事人就還原的這部分債權關系約定不同于原合同關系。但更應當說明的是,當事人意思自治進入動產物權領域,應該承載了物權關系的特殊價值,即物權承載的不僅有物的歸屬價值,而且承載了物的利用價值。傳統的物權法以物的歸屬為中心,而現代中國物權制度中應有獨立的財產利用制度,財產利用制度與財產歸屬制度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平等共處,兩者處于利益的平衡狀態[11]。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物權爭議中當事人選擇的物權準據法與合同準據法均有效力,兩者互不影響。當兩者發生沖突時,法官應該通過主動的釋明允許當事人在兩者中做出選擇。更為常見的情形或許是,一方當事人主張合同中約定的準據法同時也是物權問題的準據法,而另一方當事人表示反對,此時法官該如何抉擇呢?這在本質上是對合同的法律選擇條款的解釋問題,法官應根據具體的情形和法律條款的措辭來判斷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示。
總之,在民法中,債權關系和物權關系關聯緊密,兩者的區分有條模糊地帶,難以劃為單純的物權關系或者債權關系,在一國國內民法中,這種模糊性往往對法官的法律適用不會帶來太多麻煩。但是在跨國法律糾紛中,物權關系和債權關系均有其適用的準據法,而且它們的準據法可能是不同國家的法律。意思自治原則作為一條首要原則規定在我國《法律沖突法》中,法官應該根據具體情況,通過主動釋明等手段,探明當事人真實意思表示,消弭當事人選法的這種沖突。
《法律適用法》的制定和生效,標志著我國國際私法單行立法的完成,其中關于涉外物權的法律適用規則填補了我國之前涉外動產物權適用規則的諸多空白,意思自治原則更是成為涉外動產物權的首要原則。
物權關系可以分為國家對物權的管理關系和私人之間的物權關系。國家對物權的管理關系不能適用當事人選擇的法律。私人之間的物權關系又可以分為雙方之間的物權關系和三方之間的物權關系;雙方之間的物權爭議,因為一般與合同緊密相關,因此適用當事人選擇的法律最能利于糾紛的解決;三方之間的物權爭議,鑒于當事人難以達成選法的合意,原則應當適用物之所在地法。
債權和物權同屬財產法的范疇,二者極為關聯,例如動產的交付,從法律角度既和合同法有關,也和物權法有關,因此會出現當事人在涉外合同中選擇的準據法與動產物權選擇的準據法不一致甚至相沖突的情形。這種沖突可以分為消極沖突和積極沖突。解決這兩種沖突,均需要法官不可徑行認為當事人的選法無效,而是應該主動向當事人釋明,尊重當事人的意思,依據當事人的本意判斷法律的適用。
[1]郭玉軍.中國國際私法的立法反思及其完善——以《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為中心[J].清華大學,2011,(5):158.
[2][9]王勝明.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若干爭議問題[J].法學研究,2012,(2).
[3]宋 曉.當代國際私法的實體取向[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64.
[4][7]蘇永欽.尋找新民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119,129.
[5]James Fawcett,Jonathan Harris,Professor Michael B ridge.International S ale of Goods in the Conflict of Laws [M].O UP Australia and New Zealand,2005.1068-1069.
[6]朱 虎.財產法內部的區隔與關聯——債法修改中的物權制度協調問題[J].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3):17.
[8]周后春.國際貨物所有權轉移之法律沖突與法律適用[J].中國檢察出版社,2010,154.
[10]許錦堂.當事人合意選法實證研究——以我國涉外審判實踐為中心[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254-260.
[11]孟勤國.物權二元理論——中國物權制度的理論重構[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