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乃佳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63)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384條規定了挪用公款罪的主體是國家工作人員,并在第93條規定了四類國家工作人員:第一類,國家機關中從事公務的人員;第二類,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中從事公務的人員;第三類,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委派到非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中從事公務的人員;第四類,其他依照法律從事公務的人員。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有關挪用公款罪的其他主體的界定也擺在了我們的面前,如《刑法》第185條第二款規定的國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和國有金融機構委派到非國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以及第372條第二款規定的國有公司、企業或其他國有單位從事公務的人員和以上單位委派到非國有公司企業或其他單位從事公務的人員,這幾類人員是否有可能構成挪用公款罪的主體,如果構成挪用公款罪的主體如何界定等問題都很有必要進行探討。
《刑法》第382條第二款中特別指出,受國家機關、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委托管理、經營國有財產的人員可以是貪污罪的主體,而對挪用公款罪并沒有明確規定。2000年2月16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對受委托管理、經營國有財產的人員挪用國有資金行為如何定罪問題的批復》(以下簡稱《批復》)中規定:“對于受國家機關、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委托,管理、經營國有財產的非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挪用國有資金歸個人使用構成犯罪的,應當依照刑法第272條第1款的規定定罪處罰。”即按照挪用資金罪定罪處罰,而非挪用公款罪。這說明最高法院沒有將受委托管理、經營國有財產的人員列為挪用公款罪的主體。但有學者認為,受委托管理、經營國有財產的人員也可以構成挪用公款罪的主體。
第一,《刑法》第382條貪污罪第二款的規定旨在保護國有財產所有權,而挪用公款罪也侵犯了國有財產所有權[1],因此將貪污罪有關主體的特別規定適用于挪用公款罪是符合立法精神的。
根據罪刑法定原則以及僅僅將“受委托”明文寫入貪污罪中(通過擴大貪污罪適用主體的范圍從而嚴懲貪污犯罪)的立法背景[2]來看,受委托管理、經營國有財產的人員不應是挪用公款罪的主體。但是,從司法實踐中來看挪用公款罪的主體應擴大到受委托管理、經營國有財產的人員方面。
從立法背景來看,1997年修改刑法提案的過程中,盡管有代表指出要把“受委托”寫入貪污罪之中,但是并沒有提及挪用公款罪是否也應當這樣做。隨著時代的發展,挪用公款罪的主體范圍也應當考慮做出適當的調整。
第二,如果受委托管理、經營國有財產的人員挪用國有資金的行為不定挪用公款罪而定挪用資金罪,實則弱化了對國有資金的保護,因為挪用公款罪的法定刑重于挪用資金罪。
貪污罪與挪用公款罪的客體相同(或相似,如公款的所有權(或使用權)、國家工作人員公務活動的廉潔性以及國家財經管理制度),這兩個罪名的社會危害性都相當嚴重,而挪用資金罪的社會危害性和刑罰力度較之挪用公款罪,則不可同日而語。如果一個受委托管理經營國有財產的人將國有財產據為己有定為貪污罪,可是同樣是受委托的人將國有財產歸個人使用、數額較大且超過三個月未還只能定挪用資金罪,則罪刑不均衡的問題凸顯。
第三,將挪用公款罪的主體參照貪污罪的規定予以規定,受賄罪的主體不會出現相應擴大的問題。因為貪污罪與挪用公款罪侵犯的客體都包含國有財產的所有權,而受賄罪侵犯的客體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不可出賣性[3]。況且,1988年的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懲治貪污罪賄賂罪的補充規定》(以下簡稱《補充規定》)對貪污罪、挪用公款罪和受賄罪的主體就沒有做出完全相同的規定。
將挪用公款罪的主體參照貪污罪的主體予以擴大,并不意味著也要相應擴大受賄罪的主體。之所以應規定受委托經營、管理國有財產的人員成為挪用公款罪的主體,是出于有利于保護國有財產的考慮,而對受賄罪則不存在此種考慮,應當看到,受賄罪主要破壞了國家公職人員的廉潔性以及不可收買性,而并不是主要涉及侵吞國有財產,目前的法律規定與實踐中也不可能將受委托者列為受賄罪的犯罪主體。貪污罪則不同,由于還涉及到對于國有財產權利的侵犯,所以將受委托人員納入犯罪主體。而挪用公款罪的犯罪客體顯然更加貼近于貪污罪及挪用公款罪,且不論是行為樣態還是對國家財產權的侵犯與貪污罪都有相似之處,而與貪污罪都有著較大的區別,犯罪主體自然也不可能相同。
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在《全國法院審理經濟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中把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懲治貪污罪賄賂罪的補充規定》中的“聘用”改為了“臨時聘用”,說明聘用也要分不同的情況而定,若是長期穩定的聘用可能會成為挪用公款罪的主體,而臨時聘用則不屬于受委托的范圍,從而不屬于挪用公款罪的主體。具體化了“受委托”的不同情形,從側面佐證了受委托管理經營國有財產人員向挪用公款罪主體靠攏的趨勢。
挪用公款罪是侵犯公共利益的犯罪,公務性是其繞不開的話題,體現為人的公務性——國家工作人員的身份,單位的公務性——國有性質的單位(包括國家機關、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以及工作內容的公務性——從事公務。這三者的公務性是相輔相成、相互統一的,但是并不是完全一致,事實上是有主次之別的。可以認為,工作內容的公務性占據著主導地位。但是我國的刑法并沒有把這種情況明文寫入條文當中,于是據罪刑法定原則受委托從事公務的人員觸犯挪用公款罪之實,只是因為身份不符和就逃脫了挪用公款罪的制裁,這樣做是不盡合理的。不論是否國家工作人員,受委托之后,被委托人掌握了和具有國家工作人員身份的人員一樣的權力,因此就應當和他們承擔同樣的風險和義務,即職務內容比身份更重要。
《刑法》第30條規定:“公司、企業、事業單位、機關、團體實施的危害社會的行為,法律規定為單位犯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單位犯罪需要負法律責任已達成共識,但是否構成挪用公款罪則是有分歧的。
兩者的主要分歧就在于對《刑法》第30條理解的差異。肯定說認為,法律沒有規定挪用公款罪的單位犯罪,因此單位不用負刑事責任,但是單位中的個人(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責任人)應當負刑事責任。單位犯罪須明文規定其實是對單位能否成為犯罪主體才有意義,不論有無明文規定,并不影響對自然人追究刑事責任。挪用公款罪沒有規定單位犯罪,自然不能處罰單位,但是可以處罰自然人[4]。否定說認為,法律沒有規定挪用公款罪的單位犯罪,因此單位和個人都不需要承擔刑事責任。這是從反面解釋《刑法》第30條,即若法條沒有明文規定單位犯罪,單位和個人都應當免除刑事責任。筆者認同否定說的觀點,否定說應該更符合我國實際情況,其理由在于:
第一,肯定說認為,刑法沒有規定單位犯罪時,應當且只能處罰自然人。這就意味著單罰制是常態,分則中的每一個法條都存在著潛在的單罰制。這與我們知道的我國刑法單位犯罪中雙罰制(既處罰單位又處罰自然人)為主,單罰制(只處罰自然人)為輔的特點是相違背的,這樣,分則也沒有必要單獨規定單罰制的犯罪。
第二,從挪用公款罪的立法動機來看,本罪意在懲罰擅自利用職務便利挪用公款歸個人使用的行為[5],單位犯罪的前提必須體現單位意志,即集體意識。經集體討論決定的挪用公款已經喪失了擅自挪用的特征,不符合挪用公款罪的立法宗旨。
第三,挪用的公款須歸個人使用,但是單位集體決定的挪用從動機上講很難認定為歸個人使用。2003年11月的最高人民法院《全國法院審理經濟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也指出:“經單位領導集體研究決定將公款給個人使用,或者單位負責人為了單位利益,決定將公款給個人使用的,不以挪用公款罪定罪處罰。”
另外,根據2002年4月第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七次會議通過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八十四條第一款的解釋》,“歸個人使用”的三種情形也沒有包括單位集體決定挪用的情形。
單位之所以不可能構成挪用公款罪,一方面是由于刑法條文中并沒有對單位構成條文做出相關規定,如果貿然將單位挪用公款行為入罪,有著違背罪刑法定原則之嫌疑;另一方面,公款雖然名義上的所有者是國家,但是實際上的使用者與處分者是對公款進行實際控制的相關單位,其具有決定公款用途的權利,之所以能夠對自然人以挪用公款罪進行處罰,就是因為其違背了公款實際使用者的意志,也就是此罪中的受害人而擅自挪用,對國家財產權造成了危害。如果單位經過充分討論,決定以單位名義將公款給個人使用,可以認定單位相關責任人員違反了公款使用的相關管理規定,進行黨紀政紀上的處罰,但是由于決定是由單位通過做出的,沒有違背公款實際使用人的意志,所以不能夠認定其構成挪用公款罪。
國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能否成為挪用公款罪的主體,學者們對此是有分歧的。一種觀點認為國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應當是國有金融機構中從事公務的人員,對國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做限縮解釋達到與《刑法》272條和385條犯罪主體的統一,也與其他職務犯罪的主體相協調。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國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的外延大于國有金融機構中從事公務的人員,對于《刑法》第185條規定的挪用公款罪的兩種主體,立法者有意使用了“工作人員”、“從事公務的人員”這兩種不同的表述,目的就是為了擴大挪用公款罪的主體范圍,從而加大對國有金融機構工作人員挪用公款行為的懲處力度,因而國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屬于一種獨立的挪用公款罪的主體類型。
對于國有金融機構工作人員如何界定,分歧在于是嚴格按照字面解釋還是做出限縮解釋為國有金融機構中從事公務的人員。筆者認為應當嚴格按照字面意思解釋的觀點,即認為國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不僅包括從事公務的人員還應包括機構中經手、管理本單位或客戶資金的從事公務以外的人員。這樣的解釋不是機械解讀法條,正是考慮了立法者的初衷。其理由在于:
第一,國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承擔著保護國有財產安全的特別責任,為了加強對國有財產的特別保護,對這些人(不論是否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便利挪用本單位或者客戶資金的行為,有必要統一地認定為構成挪用公款罪,以體現刑法對該種行為更嚴厲的否定評價以及對這些人的更高要求。挪用公款犯罪保護的首要客體是公共財產權,其次是職務廉潔性和公共財務管理制度。在國有金融機構工作的非國家工作人員一旦經手、管理公務,不論是否超越權限,都承擔著保護本單位和客戶資金安全的義務以及伴隨該義務而來的風險,此時他的身份已經不重要,他做的工作才會真正影響到公共財產或客戶資金的安全。此時,對首要客體的保護壓倒性的超過了對其他兩個客體的保護。
第二,《刑法》第185條特意規定的是國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以示和其他“從事公務的人員”有意區別開來,正如國有金融機構也是國有單位的一種,但是分則許多法條都對涉及國有金融機構的犯罪做了特別規定,這是國有金融機構的特殊性所致,應當對其主體也作為特殊規定看待。
第三,根據《刑法》第185條規定,國有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挪用客戶資金也可以構成挪用公款罪,換言之,即使侵犯的不是公共財產權而是個人財產權也可以構成挪用公款罪。可見國有金融機構犯挪用公款罪的對象是擴大的,這也不難理解也可以將主體擴大到經手、管理公共財產或客戶資金的非國家工作人員。
《刑法》第384條第二款規定:“挪用用于救災、搶險、防汛、優撫、扶貧、移民、救濟款物歸個人使用的,從重處罰。”挪用特定款物歸個人使用定挪用公款罪是沒有爭議的,但是《刑法》沒有對主體做出明文規定,也沒有相關的立法解釋、司法解釋和成文的指導性意見。一種觀點認為,該款既然規定在《刑法》第384條挪用公款罪中,其主體當然也是國家工作人員,非國家工作人員挪用特定款物歸個人使用的不構成挪用公款罪。另一種觀點認為,只要是挪用用于救災、搶險、防汛、優撫、扶貧、移民、救濟款物歸個人使用的,不論是不是國家工作人員都應按照挪用公款罪處理。筆者贊同這種觀點,其理由在于:
第一,條文的罪名屬于司法解釋,立法時并沒有相應的罪名,是為了方便司法實踐而進行的概括抽象,因此盡管第一款的主體是國家工作人員并不意味著第二款也是如此。
第二,挪用特定款物的主體主要是國家工作人員,但也不能排除非國家工作人員實施的可能性。例如,負擔救災款物管理、看守的農民工挪用救災款物,雖然這些人不是國家工作人員,也應按挪用公款罪處理[6]。
第三,挪用公款罪的首要客體是公共財產權,這里體現為特定款物權,與人的身份無關緊要。
之所以將此行為認定為挪用公款罪,是由于此行為有著一定的特殊性。首先,挪用特定款物的行為較之挪用公款罪來說,社會危害性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方面,特定款物性質上屬于國家財產,挪用破壞的是國家財產權;另一方面,由于特定款物本身有著特定的用途,一般用于特定突發情況時對弱勢、受災人群的救助,由于自然災害等意外事件隨時可能發生,所以,特定款物往往是處在時刻準備被使用的狀態,挪用行為所帶來的影響可能是應對災難不及時,導致更加嚴重后果。其次,如果不將非國家工作人員做出行為認定為挪用公款罪,那么此行為將得不到其他處罰。一方面,立法機關及司法機關并沒有對挪用資金罪做出將“資金”解釋為“款物”的相關規定,如果這樣理解,就有突破“資金”本來含義,擴大解釋的嫌疑;另一方面,由于挪用特定款物罪已經明文規定其客觀方面是將特定款物“挪作他用”而非“挪作私用”,所以,非國家工作人員將特定款物挪作私用就難以認定為此罪。此項條文的主體規定為“保管、分配和使用特定款物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一旦將特定款物挪作私用,筆者認為將其理解成為國家機關委托管理人員的解釋是合理的,將其認定構成挪用公款罪是合適的。
[1][3]趙秉志.刑法分則要論[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642.668.
[2]龔培華,肖中華.刑罰疑難爭議問題與司法對策[M].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0.574.
[4]張明楷.刑法學(第4 版)[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139.
[5]周光全.刑法各論(第2 版)[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412.
[6]王作富.刑法分則實務研究(第3 版)(下)[M].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2007.17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