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善與美

蔣勛

有一次我在桐樹林散步，有個媽媽帶著一個小男孩兒也在那里。小男孩兒在地上玩，媽媽在跟別人聊天，距離比較遠。過了一會兒，媽媽就聽到小男孩兒大叫“媽媽！媽媽！”，好像急得不得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媽媽就看他，小男孩兒就說：“媽媽，媽媽，這樣……”他講不出話來。其實是他在玩的時候，花全落在周邊，后來他站起來想到媽媽那里去，可是不知道該怎么辦。因為要到媽媽那里去就要踩地上的花，而這個小男孩兒覺得不能踩花，因為每一朵花都好漂亮，只好一直叫“媽媽”。媽媽說：“笨蛋，過來。”我們注意，有時候大人稍微不小心就會忽略孩子的善意跟美意。當這個媽媽第三次說“笨蛋，你過來”時，我過去問她：“你兒子幾歲了？”她說五歲了。我說：“真了不起，如果他五歲舍不得去踩一朵花，我相信他一生都不會隨便去傷害生命。”善和美其實是聯系在一起的，而五歲的孩子身上，會有那個本能。我相信他說不出理由，可是他的行為里有。他舍不得踩爛一個東西，毀壞一個東西。

有時候我覺得，我要跟這些年輕的生命學更多的東西，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中，在世俗里，我們經歷了太多人與人之間權謀的爭斗，慢慢會失去對人最單純的善和美的信念。古語說：大仁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我們在追求知識、追求學問，越來越變成一個大人，可是必須要不斷回到兒童的原點，才能夠保有赤子之心。

桐花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后來我就跟這個孩子和媽媽聊起天來。我問他們：知道桐花為什么會一直飄嗎？他們說不知道，這花好奇怪，這么盛放、這么漂亮，還沒有枯萎就掉落了。我知道桐花是雌雄同體的，一棵樹上有雌花也有雄花，它們在樹上傳花粉。開花是為了要授粉。雌蕊授粉以后，會結成一個油桐果。要結成油桐果就需要很多樹木的養分，可樹上的養分是不夠的。所以偉大的雄花就會飄落，離開樹，把所有的養分都留給雌花。

很多人在欣賞桐花祭的時候，看到的是花的飄零，看到的是花的美，說不出背后的自然知識。可是我們在看的時候，被震動，被感動了。

我想：這會不會是善意的原點？而這個善意的原點，會不會就是我常常在大自然里感覺到的最讓我動容的部分？

善和美可能會結合。如果我們相信，美其實包容了善的部分。我們可以更大膽地跨越到美的領域來看。我們現在講到美的時候，很容易想到貝多芬的音樂、巴赫的大提琴伴奏、莫奈的繪畫等。這些音樂、色彩上的美都是藝術上的東西。其實兩千年前的哲學家莊子最喜歡講的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之間、宇宙之間無所不在都是美。注意，莊子沒有用“不美”來相對于“美”。在很多人的世界中，理念常常是相對的，有美就一定有丑，可是在莊子的世界里，他會把這些東西包容在一起，覺得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它是不講話的，也許等待你去發現。

我經歷了一個非常美的下午。北京午后的陽光那么亮，在圓明園附近的達園里看到十幾米高的柿子樹，后面襯著藍色的天，金黃的柿子一個一個地懸掛在枯掉的樹枝上。莊子提醒我們說天地有大美。無所不在的這些美我們怎么去發現呢？我想，這個發現不是向外的發現，而是向內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