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在微博上我見過幾個經濟學愛好者吵架,說起來也是真名實姓、有頭有臉的人物,吵起來竟然也時不時冒出“你這個蠢貨”“你吃XXX的屎去吧”這樣的用語。
這樣的暴躁顯然不僅僅局限于經濟學家。在一個不習慣于就公共議題展開公開辯論的社會里,人人都是易燃易爆品。在一個有著悠久的“你死我活”傳統的文化里,真理永遠是獨家經營。
我對邁克·桑德爾的喜愛,與其說是因為他的某個具體觀點,不如說是因為他對所有論敵抱有最大程度“同情性理解”的態度。作為一個當代政治哲學家,桑德爾被劃分在“社群主義”這個理論陣營里,但是在他著名的哈佛公開課里,以及根據課堂講義整理出來的《公正》一書里,桑德爾對競爭對手的理論都作出了最善意的闡釋。當然他的論證最終引向了對這些理論的批評,但這是在對其作出最充分的辯護之后。
正是因為桑德爾這種“厚此不薄彼”的公允,《公正》一書教給讀者的與其說是真理,不如說是困惑;與其說是信念,不如說是遲疑。但困惑和遲疑并不一定是壞事。當思想太多地被權力用來當作棍棒,困惑就成為寬容的前提,“當你知道的越多,你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也就越多。”
比如,有個恐怖分子嫌疑人,可能掌握了一個會導致成千上萬平民死亡的恐怖襲擊秘密。為了獲取信息,應不應該對他進行刑訊逼供?應該?那么好,你是哲學上的功利主義者——因為你認為為了多數人的福利,可以犧牲一個個體的權利。但是,如果無論你如何拷打他,他都不會招——除非你對他3歲的小女兒實施酷刑——你還愿意做那個功利主義者嗎?在成千上萬平民的生命和一個小女孩的權利之間,你大約感到了遲疑。
再比如,籃球巨星喬丹在運動生涯里,年收入曾高達數千萬美元。政府應該對他強制征收高稅收,以促進經濟平等嗎?你也許會說,應該,因為他每年交出100萬分給100個貧困家庭,對他不造成什么大的損害,卻可能大大改善100個家庭的生活水平,甚至可能改變100個孩子的命運——可是,那么,政府有沒有權力——出于同樣的理由——強制我們獻血甚至獻骨髓呢?畢竟,在體檢合格的情況下,捐點血甚至骨髓不會真正影響我們的健康,對于那些急迫需要這些醫療救助的人,這卻是雪中送炭。在平等和權利之間,我們再次感到了遲疑。
這樣的例子可以無限舉下去。如果“生命是最寶貴的”,我們愿意為了降低高速公路上的車禍傷亡率而將最高時速降低四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嗎?如果只要不傷害他人,人就可以為所欲為,女性可以將子宮作為一個工廠,在淘寶上出售自己的嬰兒嗎?……根據心理學上的“認知沖突”理論,人有追求邏輯一致性的本能,但是這些令人困惑的情境似乎又提醒我們,沒有一個正義標準可以放之四海且貫通古今,每個人實際上都在特定情境下“因地制宜”地選擇正義原則。因為每一種觀念似乎都有它的道理。
每一種觀念似乎都有它的道理,未必導致相對主義。它只是提醒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構成沖突的未必僅僅是“善惡”之間,一種“善”和另一種“善”也可能構成緊張關系。權利和福利之間,“絕對命令”和“人之常情”之間,平等和效率之間,自由和安全之間,常常存在著取舍關系。我們盡可以根據自己的觀念,論證哪種取舍更合理或更合乎時宜,但是如果有人告訴我們存在著一種沒有代價的選擇,那也許我們就需要提高警惕。
每個人最終會得出自己的結論,但這應該是通過穿過論敵的觀念,而不是繞過它們。有人在形容美國的立憲經歷時指出,這不是一個偉大的勝利,而是一個偉大的妥協。的確,在諸善之間,妥協比勝利更值得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