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教” 前后

王木春

想起幾個月前的“罷教”，我依然羞愧不已。

高考結束的第二天，高二年級立刻隆重召開學生大會，請本校一位副校長來做動員報告。動員報告前，年級還別出心裁安排兩個小節目：兩名學生激情詩朗誦，一名優秀生介紹自己將以什么樣的態度和行動走入高三。動員會的內容既富于創意又有針對性。可是，會場的表現卻更具戲劇性：全年段800號學生從一開始就集體陷入心不在焉的狀態：有的交頭接耳，有的低頭看手機，有的手捧書本，有的干脆仰頭呆望天空……我是臨時決定去拍些照片做紀念的——我任教這個年級，女兒也就讀這年級。可眼前的奇觀，著實讓我匪夷所思。當動員會進行到大約10分鐘，一向和藹的副校長驟然剎住講話，怒沖沖走下主席臺，厲聲呵斥某學生，原來該生正旁若無人地接打手機……

對這屆學生的種種散漫行為，我早已心中有底。中考后，大部分優生被外地名校挖走了，加上幾年前本校初中部停止招生，眼下的學生都錄取自普通初中校，各方面規范和習慣相對差些。高考前夕，也就是三天前的上午，我已預先向自己班的學生渲染了這次動員會的重要性：“這是我們進入高三的第一次會議。”但是我沒料到，會議的場面竟然如此，即便我任教的那個所謂的特快班，狀況也好不了多少。看來，想通過學生大會來煽情鼓動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

第二天預備鐘敲響時，我走進教室，室內鬧哄哄的，有的嘻嘻哈哈，有的趴在桌上，有的站著指手畫腳。我發現講臺上電腦沒打開，趕緊啟動。等一切準備就緒，上課鐘已響過。我掃一眼教室，熱鬧的場面依然。我高聲大喊“上課”，學生稀稀拉拉起立，懶洋洋坐下。

我說：“大家還是這樣懶懶散散的，看來昨天的動員會效果不怎么的。本來我打算就昨天的會議再跟大家聊幾句，看了大家今天的狀態，也許說了也未必有用，咱還是上課吧。”我講這話時，心情沮喪到極點。我強打精神繼續昨天未完成的教學內容。

幾分鐘后，底下聲音又響起，少數學生開始交頭接耳。若在平時，我會溫和地詢問或提醒的，可今天我仿佛被某種力量控制住了，一股無名火瞬間躥升到心窩口。我壓住怒氣，無奈道：“好吧，既然大家沒耐性聽課，我就不講了。我們提前進入高考總復習吧。你們打開高考總復習資料ⅹⅹ頁，先自習前面的《高考說明》要求，接著做幾道高考習題。今天我就上到這里。”說完，揚長而去。

這是我教書20年，第二次憤然逃離課堂。第一次發生在2001年，任教一個極特殊的“關系班”，課堂堪比菜市場，但那時，學生們剛上高中，不知天高地厚的，情有可原，而眼下這些學生，卻是“準高三”的學生了。

我獨坐辦公室發呆，無力，迷茫。

傍晚收到幾個學生的短信，無非“對不起”之類的話語，我懶得回復——這是我從未有過的無禮。

晚上QQ里來了一封無具名的學生來信：

老師，首先我向您道歉，今天輪到我管班級紀律，如果我在課前三分鐘的時候就讓班級安靜下來，也許您今天就不會那么生氣了。

可是老師，班級的生源就是如此，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遇到問題應該是解決兒（而）不是逃避。難道每次有同學講話，您就選擇轉身離開嗎？

我知道和你教過的往屆（學生）相比，我們班真的差了很多。可是過去再怎么好也已經過去，人應該往前看，不是嗎？如果一直把那些過去的好和現在的不好做對比，只會讓自己心里（理）落差變大。所以想建議您調整一下心態。您不可能教到的都是好學生，您總得面對各式各樣的學生，乖的鬧的、認真的不認真的，什么都有可能。老實說看到您拿著書離開，我有點難過，有點生氣，仿佛看到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選擇逃避。如果我是一個老師，在我課堂學生吵鬧，我會先讓大家安靜下來，然后再上我的課，至于不聽課的同學，那是他們的損失。作為老師，我已盡到自己的職責、拿自己的工資，至于他們學得好不好，與我無關，我會很坦然。

我也想“辯駁”一下：說話的還是少數，大多數的同學還是想上課的，可是因為幾個不想聽的（同學），我們卻上不了課，這對我們想認真的同學，是不是有點不公平？我們已經高三了，沒有多少節課可以浪費。坦白的說，我對語文沒有那么多熱忱，但是我也在慢慢調整自己對語文的態度。就拿詩歌吧，我以前特沒興趣，但是在您的影響下，我開始學著去懂詩歌，去琢磨里面的文字，甚至根據自己的喜好去背誦高考沒有要求背的詩歌……雖然很多地方我做的還不夠好，但是我會努力地（的）。所以，可以失望，但希望您不要對我們絕望。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那（這）么大的膽子寫這封信給您，大概是因為您是我欣賞的老師吧。如果有什么冒犯您的地方，請您原諒。

此時我重讀這封信，羞愧與感動一齊襲來。但收到信的當時，我還沒能從惡劣的情緒中抽身，根本無法靜下心，認真去體會和接納其中的建議。相反，我給他（她）回了一封態度草率、見識低級的信：

謝謝你，你不冒昧。其實，今天的事和紀律無關，只是看到大家這樣一副“無所謂”的學習狀態，看到這樣麻木的一群人，令人沮喪。

盡管如此，我沒想到自己今天的表現會這么差。距離我第一次“生氣”而罷課，已經10多年了。那是2001年。當時，學生剛上高中，只是控制不住愛饒舌而已。現在我面對的，是高三學生，是不想讀書的人，而且人數太多。這是真正的可怕。

這么多年，我的確沒遇到這樣的班級，非常不適應，非常讓我意外、無解甚至恐懼。一位詩人說過：“太陽也只能照亮愿意被照亮的事物。”我曾經非常反對這種消極被動的思想。現在，我不得不承認詩人說得對。

不過，今天的事，總歸是我的不對：我的希望太高了。也許不要有期待，就不會有失落——現在我懂了。順其自然就可以……

發完信，我更加難抑失望之情，對學生的失望，對教育的失望，對自己的失望。眼盯著電腦屏幕，頭腦一片空白。不久，手機短信響了，是一條無名短信：

“老師，你最近怎么了？還是我應該問是不是我們的表現太差了，讓你都失去了對教育的熱愛和對自己的信心？”

我回復：“也許都是吧。倘若教書如此糾結，我早就干別的工作去了。不過，還是對自己的失望更多。順其自然吧。”

“可是老師，我怕你的‘順其自然會使我們變本加厲的。在我看來，一個被稱為優秀的教師，并不在于他所教的學生成績的好壞，更重要的是他能在一個集體萎靡不振的情況下，激起他們的斗志。但我發現，老師你似乎不夠盡力……”

“‘太陽也只能照亮愿意被照亮的事物。我曾經自我感覺良好，現在不了。不要有期望，就不會有失望。”

“老師，不知道為什么，你這樣說，我頓時感覺很害怕，很害怕……似乎害怕從此我就失去了一個熱愛教育、一個讓我想起就對他敬佩萬分，甚至于想從事跟他一樣的事業的人。”

這最后的幾句話，如同一巴掌，將我打醒。是的，我可以不優秀，但我無法否認自己不喜歡教育。我在這學生心目中曾經這樣美好過，曾經激勵過他（她），然而，我現在卻因為遭遇一些不盡如己意的問題，情緒就一落千丈，甚至作為教師，我沒有想方設法去激勵學生，反而埋怨他們，我是怎么了？

其實，這屆學生固然基礎和規范差，卻并非朽木不可雕。記得他們剛進入高一時，為了鼓勁，有一段時間，我每節課給他們念一篇夏天剛畢業的那一屆學生寫的“我的夢想”。那一屆學生當年入學成績也不好，但人人勤奮向上，是我教過的最滿意的一屆。我念了幾篇后，學生邱釔澤主動發來他寫的“夢想”——《背上行囊，去我想去的地方》。第二天，我在班上也念了這篇文字：

……高中三年，我知道很重要，可我卻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心無旁騖地全身心投入它，我知道對于我這個好逸惡勞的人來說很難。不過最近我漸漸發現，即使晚上多睡一小時，都會覺得是多么奢侈、浪費，內心會空虛、恐懼。憂慮很多，不過我盡力而為，我也想像學哥學姐一樣背上行囊，去我想去的地方，在此之前，我想必定也要流血一番。

我決定了，用高中三年，去記住每個愛我的人，還有充實自己的夢想。

念完，我水到渠成地建議大家，每人寫下你的“夢想”。

不久，相當多的學生寫下了他們的夢想。我發現，即使成績最平庸的學生，他心中的夢想也是那樣的獨特和迷人。——可惜，僅僅半學期，因為文理分科，這個班級的學生就分散了。

但無論如何，我有能力做到這樣，也必須做到這樣，就像學生在短信里說的：“一個被稱為優秀的教師，并不在于他所教的學生成績的好壞，更重要的是他能在一個集體萎靡不振的情況下，激起他們的斗志。”

想到這里，我遽然從電腦椅上站起，灌下一大杯涼開水。之后心平氣和地回復短信：“好同學，謝謝你的提醒，我會好好調整自己的。”隨即也給QQ上的那位學生再發去一個回信：

“你好。剛才收到你們班上一位同學的短信，幾句話給我猛敲警鐘。我會調整心態繼續努力的。謝謝你。”

第二天，預備鐘敲響前，我提早來到班級。臉發燙著，站到講臺上，誠懇說：“對不起，昨天……”

“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故曰：教學相長也。”年輕時，意氣風發，總以為自己什么都懂，教書一業更不過是等閑之事。20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發覺不懂的東西很多，而且越來越多，對教育的“困”也與日俱增。所幸的是，我在自省的同時，常常從學生的身上，汲取到智慧與精神的力量。

（作者單位：福建漳州市東山一中）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