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娟
摘 要:《天龍八部》寫作時借用佛典概念探討生的哲學,抒發人生之感。讀者難免誤以為本書盡為佛家之言。但是這種解讀似乎與金庸的用意相悖,畢竟結局只是眾生歸于平淡,并非“落了偏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對于金庸乃至讀者而言,佛家之言賜人慧眼,卻太過消極,人欲易于張揚,卻是人性本然。故而找到佛性與人性的平衡點,不僅是生而為人的責任,也是獲得生的大智慧的最終。
關鍵詞:佛家;人性;空;存
佛家言世,萬事空空,美女身藏膿血枯骨,功名利祿終歸塵土,修佛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故所謂拋下花花世界,求得一日發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成就彼岸金身如來,方是為人之本業。然則,喜怒哀樂出于胸次是人之本性,佛家形而上的追求與人形而下的審美習慣存在本質上的相悖,但是,偏又是人性的不可控使兩者的得以互為襯托。呈現在《天龍八部》里,便是一個無所謂善惡,只是一時為貪嗔癡蒙蔽了心性的俠客世界,彼處人人皆苦,但是一旦得救贖,縱使丁春秋也可以在少林覓一修心養性之所。
雖《法華經·譬喻品》警世人,人有八苦,所謂“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勝陰”,沉淪其中仍不在少數。面對沉淪,苛責甚至絞殺根本不是解決之道,常懷悲憫情懷解眾生大苦才是佛家之法。《天龍八部》書名取自佛經,金庸在《天龍八部·序》釋名道,“天龍八部”均非人,是以天、龍為首的兇殘神道怪物,如來講經,他們便常常在旁聽取。那么,書名本身便是一個巨大的隱喻:善惡并非絕對。但若如此便解釋了金庸這部小說的全部內涵,那么這至多算是一部佛典演繹,不會給人長歌當哭的悲壯感。作者在佛家悲憫與人性本然之間找到的平衡點,無論善惡超度文中蕓蕓眾生,是小說內涵得以擴大的所在。
一、王圖霸業血海深仇盡歸塵土
所謂“五勝陰苦”,又作“五陰勝苦”,色、受、想、行、識為五陰,亦是是人之常情,但過勝則為苦。《天龍八部》除卻少林掃地僧,人人均受此苦,但又各有偏重。白世鏡、段正淳以及他的情婦們主在色苦,沉溺于身體色相的淫惑之中,鐘靈、玄苦、玄慈因心性敏感主受苦,丁春秋、游坦之、李秋水、天山童姥癡癲于目的而主想苦,蕭遠山、蕭峰、慕容世家主在行苦。萬事有緣均是把個別目標放得太大,失掉人生的平衡,承受不能承受之重,是為識苦。這樣一個角度來說,少林掃地僧是一個對比的存在,若非慕容博、蕭遠山欲在藏經閣做生死決斗,他勢必生不為人知,死不為人掛。這般默默無聞的人,卻身懷超越蕭峰的武藝、超越玄慈的佛法覺悟,本身便是對武林眾生的一種諷刺。
人的社會屬性決定人本能會爭取各種社會符號,所謂“北喬峰、南慕容”,所謂“少林方丈”。符號會貼上去自會被剝落,當剝落了一切符號后還能為自己的存在找到價值嗎?喬峰的出場,英雄男兒,功名遍身。杏子林丐幫叛變首先剝去他幫主功名,由大宋英雄淪落為契丹北狄。而后遇見阿朱,卻又因對仇恨耿耿于懷一掌喪了她的性命,兒女情長之樂剝離。與生父重逢,但在少林老僧的化解之下父離子去,天倫之樂難繼。最后的雁門關外一場,與義兄耶律洪基生死相隔。至蕭峰死時,除卻段譽虛竹,能為他的存在帶來意義的都已經離他而去。他追求的英雄大義是在民族沖突的立場上的,他追求的伸張正義是在善惡明辨的基礎上的,他想要的兒女情長是在沒有仇恨糾葛的立場上的,他所追求的敬師尊親是文化賦予他的價值準則。但是一旦這些大背景大時代超越了他的意料,試問天下之大,他何以容身?
慕容一家面臨的困境與蕭峰的困境同出一轍,以偉大的社會符號求證自身存在的意義,謂之恢復家業。然而,歷史的動作第一個人發出是為創舉,第二個人再為是為鬧劇,后代一種存在于前人的理想之中是無法做到超越的。且時空易轉,再創當年輝煌自是癡人說夢。玄慈亦是,僧人四大皆空,再剝去他天下道德典范的社會符號之外,他的空虛感比之蕭峰有過之而無不及。三個以天下為大背景的英雄淪落為天下的犧牲品,是社會的悲劇亦是人性的悲劇。意圖在既空且大的符號后面找到個體存在的意義是為貪,因空大的功利對個人的意義太短暫,只有不斷去尋求方能充實自己,但是這樣一直著眼于更高更遠的目的,卻往往會忽視作為人生而來的七情六欲觀念的認同。
二、輸贏成敗又爭由俠算
闖蕩江湖,是把社會符號層層貼在身上,修行佛法,則是把社會符號層層剝離,最終余下本真自我,本真自我的含義何在?佛家看世界總離不開“空”“苦”兩個字。符號易易主,人也不過百年之期而已,如果一切真是空空如也,那么從生到死一氣呵成便可,何苦用皮囊來徒增罪孽。如此簡單悲觀的否定所有存在,剝離一切給人造成巨大的空虛感。從這般意義層面上講,佛家空言未免太過悲觀。但是人若在追尋價值時,不知滿足,甚至有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那也是磨滅了人的感性所在,淪為實現目的的工具,這便是過度張揚了人欲。佛家與人欲的過度張揚走的是人的兩個極端,人性成長,終究是為自己的行為準則找一條如何不偏廢人性,同時又不至于落入人性過度張揚的窠臼的道路。
虛竹是蕭峰意外得的義弟,卻也不失為金庸為蕭峰設計的另一種人生觀的對照。自陳家洛到袁承志到郭靖的蕭峰前半期的輝煌時光,一代大俠總是為國為民,但是百姓最渴求的是世道清和。大俠為人崇拜的救人水火的形象,乃是以犧牲千萬百姓的理想為手段而實現的。進一步說,以英雄救世掩蓋百姓取得幸福的更多可能性,那么,俠的存在本就是神話。大俠為國為民的同時,卻也犧牲了最基本的人倫之樂,放棄了人的情感性本質。大俠追求一個空泛的社會化符號,百姓放棄自己作為個體的人存在于社會的價值,成為推崇俠的整體之一,個體與群體的差別太大預示的是社會結構的失衡。可是這種犧牲值得嗎?自小拼搏贏得一身真功夫的蕭峰死去,生不好武被強行灌輸武藝的虛竹、段譽卻在無意間以一身武藝叱咤武林。這算是繼掃地僧之后對武林的第二個諷刺:邊緣化的人,卻成了武林的核心。
從蕭峰到段譽虛竹,佛家的“剝離”思想是撕裂英雄溫情脈脈面紗的關鍵。所謂大俠,是一堆社會符號的堆疊,剝去蕭峰“丐幫幫主”“大宋英雄”“南院大王”種種稱號之后,蕭峰甚至找不到一個能為他為自己而為的存在。但是剝掉虛竹“逍遙派掌門”“靈鷲宮主人”的稱號,剝掉段譽“大理世子”的稱號之外,兩個人還有私心雜念。這些為完美英雄所鄙棄的自私之處卻恰巧證明了兩個人人性的一面。所謂大俠,或許凡人都不如。endprint
三、向來癡 何必醒
《金剛經》言“須知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后,化為白骨”,所謂“狐媚偏能惑主”,所謂“紅顏禍水”,在傳統觀念里,女人從來是亡國滅種之關鍵。如果承傳統觀念而來,那么王語嫣的設定本該如此,盡管無意,但大燕復興,是必為慕容復皇后。然而因慕容家的理想成空而遭棄,因緣巧合,段譽的癡戀修得善果。另一方面,西夏公主德貌雙馨,卻不惜大成本尋找當日冰窖中之人。這些女性重情重義之處,與男子比肩也不減色。
虛竹段譽與蕭峰性格的反差顯而易見。蕭峰是大豪杰,處理大事干凈利索而又面面俱到。他的兩個義弟與他相比則顯得婆婆媽媽,段譽出口首先必是儒佛大德,能力不足卻又喜歡事事往身上攬。虛竹面對大事時總是猶豫不決,存一好心做事卻總使自己身陷兩難之境。但是無論是手足情深還是兒女情長兩人卻都表現異常堅持。誠如傳統的解讀,段譽向來是墮入“癡苦”之內,在求而未得之前對王語嫣癡癡相向。然而同樣是癡,鳩摩智與段譽業果卻千差萬別。鳩摩智癡武,為武學不擇手段,不是自己該有的都據為己有。段譽癡人,但直至王語嫣答應之前對她不逾矩,卻是用誠心尊重她,最終贏得美人歸。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強求之物必難得。為目的不擇手段失去底線,那么觸怒的又何止佛祖,鳩摩智墮入的又豈止癡苦,還有求不得諸般苦集于一身。其二,段譽求王語嫣,是渴望一種人性的關懷。但是鳩摩智求武,是尋一種虛無的滿足感,所謂貪得無厭。看似無心為之,實則從心性開始,業果造就種下。
與段譽一般,虛竹可以挨餓不破葷戒,但是一旦美女入懷終究還是難以把持。而結局自是意料之內,段譽與王語嫣斜陽午后攜手同歸,西夏公主與夢中郎終得相見,兩個癡人皆大歡喜。
求功名并不意味著拋棄人之常樂,人之常樂往往伴隨的是感性情感的波動,這些情感是為人性本色。金庸在書中把功名、國民大業、嫉妒、貪戀等等化為云煙之后,武林重歸平靜,但是存余了可以與英雄氣概比肩的兒女濃情。為追尋一些空大的大義,英雄蕭峰付出的代價已經太大,而蕭峰最終的泯滅本也就說明,能為自己存在的意義找一個屬于自己的證明的重要性。借段譽與虛竹,金庸把這個證明寫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天龍八部》金庸借由佛法慈悲化解諸般苦楚,卻也并非教人從此墮入空門。其一,人生本來便是感性動物,磨滅七情六欲勢必帶來異化的人,那么人淪為目的的工具也是意料之內的結果。其二,說萬物皆空也并非磨滅人本性追求實現更高自我的本能,只是追求時切切不可忘了人性之本,而為人保留人性所在,便是最基本的人倫之樂,血性男兒,不出于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