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

八百里洞庭的東南側,湘江呈S形自北南流。湘陰縣三塘鎮吳公村,坐落在湘江東岸,臨江是一片在冬寒中瑟瑟作響的蘆葦蕩。
2014年2月8日,大年初九,吳公村的年輕人鐘煉騎著自行車來到江邊,把自行車停在蘆葦蕩,服下毒藥,在身上綁上石頭,跳入冰冷的江水。
當天凌晨,他殺死了岳父母、妻子、小舅子。一個家庭的倫理慘劇,以鐘煉的自殺告終,而最近連續發生的多起親屬滅門案,帶給社會的憂思遠未結束。
2月8日上午,吳公村,鐘煉的父親發現兒子不在家,電話也打不通。
他找到了距離自家100米遠的親家朱元文家,敲了敲門,但一直沒有人開,屋內隱約傳出孩子的哭聲。因為兩家剛吵過架,鐘父也沒有深究沒人開門的原因。
下午,他繼續撥打鐘煉的電話,依然無法接通。后來在房間里,他找到了兒子留下的遺書。
鐘父這才著急了,急急忙忙來到本村的工廠里找韓孟雄,韓是朱元文的姐夫。韓孟雄一聽就說:“壞了,出大事了!”
韓孟雄囑咐鐘父馬上前往朱元文家,自己則叫上朱元文的弟弟朱元兵,隨后趕去。
朱家的房子位于一個斜坡上,雖然只有一層,但屋后的墻壁卻有兩層高。大門緊鎖,看不到里面的情況。
下午3時10分,朱元文的另一個弟弟朱元能搭著梯子爬上去,透過窗戶往里看。窗戶內是堂屋后面的一個小房間,朱元能看到,侄女朱陳躺在床上,沒有蓋被子,雙腳從床沿耷拉下去。確定出事了,大伙兒一起砸開了大門沖進去。
床前,一橫一豎,躺著他哥哥和嫂子。房間里還有朱陳的姐姐朱艷兩歲大的女兒,已經哭得沒了聲音,小腳凍得發青。
這是在朱家老房子里的情景,新房子也在旁邊,由一個走道相連。朱元能進去后發現,22歲的侄子也躺在床上,已經死亡。
4具尸體上沒有特別嚴重的傷痕。朱元能描述,都是在頸部動脈位置,有雞蛋大的血印,像要破皮的樣子,多少有一點點血跡滲出。
經驗告訴朱元能,這很可能是電擊致死,殺人者使用的可能是某種電棒,能夠瞬間形成幾萬伏的電壓?!扮姛捯郧靶捱^汽車,知道怎么搞這種東西?!?/p>
3時17分,在場的人們報了案。警方初步確定作案嫌疑人為鐘煉之后,向社會發出了通緝令,人們不知道,此時的鐘煉已經沉入湘江。
鐘煉留下了4封遺書,在其中明確承認“人是我殺的”。村民推測,鐘煉殺人之后,將備好的遺書分別放在了父母、自己、小舅子和岳父母的房間,講述自己殺人的理由。其中,小舅子房間里找到的遺書上寫著:“本來你是無辜的,不殺你怕你報復我的家人。”
鐘煉殺害岳父母、妻子和小舅子一家人的時間是正月初九的凌晨,但按農村習慣,天還沒亮都算作是初八的晚上。而正月初八,正是鐘煉與朱陳結婚一周年的紀念日。
去年正月初八,兩人完婚,但兩口子關系一直不太好。后來朱陳說出了原因:鐘煉基本沒有性能力。朱元能提到,侄女和公婆拌嘴的時候曾經說過,“你兒子連繃都繃不起來,根本沒法過下去”。朱艷也說,妹妹曾告訴她,鐘煉“幾秒鐘就不行了”。
結婚約半年后,鐘煉的父母帶著兒子、兒媳一起去醫院做了檢查。先查了鐘煉,檢查結果證實鐘煉的確沒有性能力,更遑論生育能力。
傳統鄉村環境下,傳宗接代的能力十分受重視,因此這一檢查結果對鐘父而言十分難以接受。鐘父要求朱陳也做一次檢查,朱元能說,大概是想證明不僅僅是自己兒子有問題。朱陳沒有答應,認為已經沒有必要。
去年過完國慶節,朱陳跟著姐姐和姐夫一起去了深圳打工。打工期間夫妻不能見面,但彼此相安無事,照舊回家過年。
朱艷記得,大約是年二十八,鐘煉還和他們一起逛街。小舅子看上了一雙鞋子,鐘煉爽快地幫他付了錢。大年初四是鐘母的生日,朱陳還專門去湘陰縣城定制了一對黃金耳環送給婆婆,花了1200多元。
盡管鐘煉和朱陳一直都有口舌爭執,但朱艷說,家庭關系沒有什么大問題。爭執的時候,妹妹偶爾會提到離婚。“但那都是說說的,在農村里,兩口子一吵架,女的都說要離婚,就是個口頭禪而已。”
也正因如此,大年初七凌晨吵架,朱陳又說出要離婚,鐘煉揚言“離婚我就砍死你”,一家人也沒當回事。朱元能說,揚言要殺死誰,這在身邊也并不少見,難道真能都殺?
當地一名退伍老兵朱先生告訴《南風窗》記者,湘陰的民風,在周邊地區一直以比較直爽、率性著稱,口頭的威脅,的確很少受到重視。
不過,這一次朱陳說要離婚是真的,鐘煉說要殺人也是真的。
大年初七凌晨,朱陳和鐘煉又在鐘家吵了起來。朱艷回憶,自己聽父親說,當時是半夜,鐘煉因為“我妹妹不從他”,就動起了手,用腳踩著妹妹的頭,狠命地打,眼睛都打腫了,還揪下來一撮頭發。
朱陳傷得很嚴重,當晚就想回父母家,但被鐘父鐘母強制留住,拉到大兒媳(鐘煉的嫂子)床上睡了一晚。朱元能認為,鐘父鐘母是擔心如果當晚放朱陳回家,鐘煉和朱陳將徹底分開,“他們是想和起來”。
第二天,鐘父帶著朱陳去村醫鐘國華處治傷。鐘醫生見傷得厲害,把朱陳帶到了屈原農村職工醫院去治療,并約好第二天上午還要去打消炎針。
看完醫生,朱陳回到父母家。一看自己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被打成這樣,朱元文十分生氣,立刻跑到鐘煉家里討說法,和鐘家人吵了一架。朱艷給父親打電話,知道了妹妹被鐘煉毆打一事。
此時是大年初七上午,前一天,朱艷已經和丈夫乘車回了深圳。當時朱陳也一起買了票,但鐘父知道后不同意她再出去打工,要求她把車票退掉。于是朱艷的丈夫陪著鐘煉,一起去退了票。
悲劇的發生正在這一念之間。如果朱陳順利去了深圳,當晚就不會發生爭吵和毆打,或許也不會發生后面的慘劇。
有村民推測,鐘煉的父母是擔心朱陳再次離家,夫妻關系將進一步疏遠,最終導致離婚。此前的檢查結果,讓鐘家一直承受著巨大的“閑話”壓力,鐘煉“那方面不行”的情況遠近皆知,淪為笑柄。鐘父鐘母擔心,如果小兩口真的離了婚,鐘煉將再也找不到老婆。
其實朱元文夫妻一樣不支持女兒離婚,因為在鄉村輿論環境下,離婚也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朱艷說,以往妹妹嘴里的離婚是個口頭禪,但這一次,她確實堅定了要離婚的念頭。因為她被打得太慘,而且是在半夜三更,她可能擔心某一天會被打死。
當夜鐘煉對妻子的暴打,很難找到說得清起因的旁觀者,鐘煉的父母在血案發生之后也不愿面對媒體。除了朱艷所說的“朱陳對鐘煉不從”,村民分析認為,很可能朱陳在吵架的時候說到鐘煉的痛處,導致怒火被點燃。
鐘煉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名曾經教過鐘煉的小學老師說,他小時候成績不是太好,但也不太調皮,算是一個中規中矩的學生。鐘煉讀完初中就輟學了,此后務過農,修過汽車,最后幾年則一直是一名裝修工人。一直以來,他從事的都是可以一個人悶頭干活的工作。
即便是受害者家屬,也基本沒有說鐘煉什么壞話。朱元能說,他就是性格比較內向,其他方面基本和正常人差不多。“他在村里的名聲還可以,人還行,不干什么壞事,就是不愛說話,在村子里和誰都沒話說,偶爾碰到相好的同學,才愿意開口。”
朱艷也證實,鐘煉不是壞人,只是一個讓人感覺非常沉郁的人。
鐘煉的內向,使得他的社交圈子十分狹小。最明顯的一個證明是,鐘煉家和朱陳家僅百米距離,但他們的戀愛還是在兩年前的正月靠媒妁介紹達成。兩人年齡相仿(鐘煉25歲,朱陳24歲),并在同一個村子里長大,卻并不是青梅竹馬,反而在媒人介入之前彼此完全不了解。此外,記者詢問了多名吳公村村民鐘煉的為人,他們均搖頭表示不太清楚。
鐘煉對大部分人都不說話,但對連襟—朱艷的丈夫卻很有好感,也很信任,兩人關系較好。朱艷說,鐘煉最愿意跟自己的丈夫聊天,聊天的時候,都是鐘煉在傾吐苦水,說自己壓力很大一類。他最常跟丈夫提到的話題是夫妻關系不好,父母都知道留不住朱陳,很害怕他們離婚。每當此時,朱艷的丈夫都很耐心對他進行開導。
也許正是朱艷丈夫的這種耐心,使得鐘煉對他們夫妻倆一直存有好感,在對岳父母一家痛下殺手的時候,記念舊情,沒有殺害朱艷兩歲的女兒。
對于鐘煉的內心世界,朱艷的丈夫是唯一的開導者。
前述湘陰退伍老兵朱先生在吳公村有多個朋友,因此對案情有一定程度的掌握。他分析,鐘煉是個泥水工,一直靠幫人蓋房子和在珠三角地區搞室內裝修為生,一般情況下,只有老實人才會學泥水工?!澳鞘且婚T技術性很強的手藝活,在湘陰,學泥水要專門拜師,一學就是兩年,在這兩年里,師傅帶著徒弟干活,徒弟不但沒有報酬,每個月還要向師傅交學費。如果不是老實人,一般受不了這個難熬的學習過程?!?/p>
朱陳曾經對朱艷提起過一個細節,鐘煉打工掙的錢,都是交給他母親,從來不給自己,父母對他的管束很多。父母一說他的不是,他就會賭氣躲到房間里上床睡覺,“像個女孩子”。
后來鐘煉的性情也有些許變化,朱陳說,結婚之后一年的時間里,鐘煉經常罵他母親。
為此,朱艷認為,最終導致這一慘劇,與鐘煉的父母施加給孩子過大的壓力不無關系。朱艷說,鐘煉的父母擔心離婚將讓本來就被傳為笑柄的家丑進一步張揚。為此,父母不停地向性格沉郁的鐘煉灌輸被傳統認識放大了的“離婚惡果”,使得無處泄壓的鐘煉成為了一個隨時爆發的炸彈。
2月12日下午14時20分,警方從湘江打撈出了鐘煉的尸體?;诳茖W、謹慎的要求,還需進行DNA比對才能確認死者身份。不過,打撈上來之時,朱艷的丈夫曾去看過,尸體臉部被布掩蓋,但他十分確定,那就是鐘煉無疑。

2月17日,湘陰警方公布了尸體DNA檢測與鐘煉吻合的結果。
在湖南當地,出了湘陰,這一滅門慘案并不被太多人了解。由于復雜原因,媒體大多緘口不言。
盡管從公共危害的角度看,這并不是一件與每個人都相關的“個人恐怖主義”案件,然而家庭問題導致的對親屬的滅門屠殺,依舊讓聞者震撼。
讓人們感覺此事并非事不關己的是,湘陰滅門案并不是一個孤例。
2013年10月14日,寧夏彭陽的麻永東,因債務糾紛積怨,殺害包括妻子在內的岳父母一家7口;2013年12月30日,除夕,云南騰沖的邵宗其,因妻子出軌,端著沖鋒槍殺害同宗兄弟兩家6人;2014年2月7日,大年初八,甘肅白銀市的郭富具,因與妻子爭吵,殺害妻子和一雙兒女。僅從除夕至大年初九,公開報道的親屬滅門案就有3宗。
在包括湘陰一案在內的近期發生的4宗親屬滅門案中,僅有云南騰沖案,從犯罪邏輯上具備有說服力的施害理由。其余3案,看上去都是緣于一些并非不能解決的小事。彭陽麻永東案,是因為與岳父、小舅子之間共7700元的債務糾紛;白銀郭富具案,公開報道中人物性格和經歷都比較模糊,但殺妻滅子的導火索僅僅是夫妻的一場激烈爭吵。
因小事而殺人,原本主要發生在人口流動性大、人員出處蕪雜的工業化地區,主要是關系并不親近者乃至陌生人之間的好勇斗狠。類似公交車上隨機殺人一類的無理由的殺戮,施害者身上則幾乎都有社會失敗者的影子。而在鄉村熟人社會里尤其是親屬之間,這種惡性案件并不多見。無論是麻永東、邵宗其、郭富具還是鐘煉,在某些方面也屬于鄉村社會的失敗者,如麻永東經濟上的貧窮,邵宗其感情上被妻子背叛,郭富具人到中年被煤礦公司開除,鐘煉因性無能遭受家庭內外的言語壓力。
然而這些,本不應該引致如此嚴重的后果。鄉村鄰里、家庭如何共處,現在似乎也和其它許多社會關系一樣,馬不由韁,漸漸脫離了傳統思維邏輯的常態所及。人們原本對于家庭關系、鄰里關系的穩定性所抱有的信心,有被瓦解的跡象。
就湘陰滅門案而言,鄰里違和、夫妻欠靄,屬于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范疇,幾乎每一個人身邊都能找出一兩個例子,人們一般很少想到這可能導致滅門悲劇。也正因為基于正常邏輯,“閑話”容易生成,且一般不具有明顯的“惡意”。然而,“閑話”以及對“閑話”的在意,或許正是讓矛盾一步步惡化的濫觴。
有村民稱,此前大家確實一直都在說鐘家的閑話,但現在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閑話不敢說了。
對于朱家和鐘家,除了悲痛,還有尷尬。受害者親屬的憤怒與仇怨沒有對象,鐘煉的父母則難以面對社會。
作為至親之中唯一的幸存者,朱艷痛苦又彷徨,那個家不能回去了。朱艷的丈夫本是甘肅人,但因家鄉自然條件比較差,就和妻子一起移居吳公村,并和岳父母一同蓋了新房子。小舅子死亡之處,就是他們共有的新房。
元宵節當天,親屬們還吃住在殯儀館里和政府僵持,希望得到更多的賠償,縣、鎮、村三級一共拿出20萬元對他們進行人道主義救助,但4條人命消逝,親屬們無法滿意這一數額。然而就法律本身而言,政府能有多大責任?
“以后怎么辦?我不知道。”朱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