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勇良

當前中國經濟轉型,直白地說正處于一個重大拐點上。此前的經濟發展主要是靠投資和出口,往后或將越來越依靠消費。
改革開放以來,投資和出口對經濟發展的推動作用逐漸增強。投資推動在2009年達到登峰造極地步,對GDP增長貢獻高達79.7%,2001至2013年算術平均為51.5%;凈出口推動2005年為改革開放以來的次高,對GDP增長貢獻達22.6%,最高是1990年的34.2%。
對于出口推動,還不能僅看凈出口數據,因為這會低估出口對于經濟增長的推動作用。有一年在北京參加形勢分析會,一些學者怎么也不相信國家統計局關于出口對GDP推動較低的說法,原因就是這個“凈”字。這里顯然還應看出口相當于GDP的比重,2006年這一數據最高,以人民幣計算,相當于GDP的35.9%。2000年以來,出口相當于GDP比重,基本都在20%以上。30年前讀商務版3冊本薩繆爾森《經濟學》,其中有大國經濟對外貿易通常不高于GDP的5%的說法。在受古典經濟學熏陶的大牌教授眼里,出口對大國經濟推動很有限,只是中國太特殊。
正是在這一局面下,消費不僅推動作用較弱,對國內經濟增長的牽制作用也較弱。中國經濟因農村勞動力長期大量過剩,工資難以較快增長。這時如果出口規模長期較小,經濟增長將因消費不足而放緩,同時也使得消費占GDP比重不至于降到較低水平。一些人均GDP較低國家,消費占GDP比重也可以大大高于中國,印度2012年消費占GDP的69%,比中國高近20個百分點。然而在出口推動較強,以及出口相當于GDP的比重較高情況下,即使國內消費增長滯后,經濟也能較快增長。
消費蜷縮由此而生,中國經濟越來越遠離他的人民。改革開放以來,消費對GDP的推動作用,從最高1979年的85.0%,降到最低2003年的36.4%。2000至2012年,消費對于GDP增長的推動作用,算術平均僅為45.3%,這在全球各國而言是一種非常低的狀況。我利用日本統計局提供的數據,分析美英日等37個國家消費比重發現,2012年,消費占GDP比重低于50%的僅沙特、新加坡和中國,其中中國49%,與國家統計局數據一致,其余34個國家均高于60%,其中28個國家的消費占GDP比重高于70%。
由此可見,消費推動作用弱、消費占GDP比重低,應該說是中國經濟超常規增長下的一種非正常狀況。如果錯把非正常狀況,當作中國經濟進入常態化發展時期的正常狀況,顯然有可能出現判斷性錯誤。
現在的問題還在于,中國出口在未來一段時期內,已不可能再現2000年以來20%左右的快速增長。這里主要有3個因素:首先是傳統勞動密集型產品出口競爭力下降,這里有人民幣升值,要素價格上升,以及環境保護形勢嚴峻等因素;其次是出口增長空間逐漸受限,中國商品出口2013年已占全球商品出口的11.8%,相當一部分商品占全球出口比重已相當高,多種形式貿易壁壘和貿易糾紛不斷出現,對于中國出口商品的擠壓增強;第三是新興國家和地區工業品出口的崛起,全球近3年商品出口增長快于中國的有10個國家和地區,2000~2012年,全球服裝出口年均增速高于中國的國家和地區有5個,辦公和通信設備出口快于中國的有13個國家和地區。
出口增速回落,對于中國經濟具有全方位的深刻影響。壞消息是中國經濟增速將因外部需求缺失而有較大回落,投資增速亦相應降低,今年1至5月份,全國投資增長17.2%,工業投資僅增長14.0%;浙江投資增長16.8%,工業投資僅增長6.5%。好消息是增強了經濟增長與經濟社會諸方面的多層面聯動機制,倒逼改革,促進浮躁心態轉向堅實,加強節能減排,促進居民收入占GDP比重提高,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
這里還有兩點必須注意:一是投資之所以還能較快增長,是因為國有企業的投資及政府投資仍在較快增長,而這或將難以為繼;二是工業投資增長明顯較低,而這部分投資以民營企業為主,市場機制正在促使其降低投資增速。失去了出口較快增長,以及相應的出口利潤,且經濟增長總體放緩情況下,今后的投資快速增長,就市場經濟內在規律而言,應是小概率事件。且在產能過剩,甚至局部基礎設施效率較低及缺乏相應現金流(生成)情況下,投資過快增長亦非佳音。
正是在當前這一時點上,消費增長開始有諸多利好,形成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的一個契機,這就是相對投資規模下的、跨區域流動的第二產業勞動力相對短缺而帶來的城鄉居民收入增長。全國農村居民收入自2007年開始加快,至2013年實際年均增速9.2%。分配的變化和沿海地區工業部門勞動供求關系的變化有關。未來一個時期,剔除貨幣增發效應和收入分配差距帶來的平均數效應后,居民收入增長雖不一定快于前期,但快于當年GDP增長應是大概率事件,居民收入占GDP比重或將穩步上升。
2003年以來,消費對于GDP增長的推動,在落到最低點的36.4%以后,開始逐步上升,目前已連續3年高于或相當于50%。今年1至5月份,全國全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長12.5%,僅比去年同期稍有回落。而今年1至4月,全國全社會消費品零售品總額增長甚至略快于上年同期。我前些天在紹興市調研,市旅委一位工作人員介紹,去年以來星級酒店稍有減少,總床位增加較多,客房率上升10個點,投資增長35.7%。我立馬說,一股暖流啊!惹得哄堂大笑。
林毅夫最近提出,不同意轉向消費拉動型的增長,他的理由是,消費固然重要,但還是得靠投資來提高勞動生產率,才能有足夠的收入增長。林毅夫還認為,如果勞動生產率和收入不提高,只刺激消費,幾年后居民儲蓄用完就需要舉債,遠期會有債務危機。應該說,未來一個時期的消費增長并不如林毅夫說的那么悲觀。首先,消費增長來源并非儲蓄,消費刺激亦非主因,主要還是分配變動下的收入增長所致,而這和東南部沿海地區工業部門勞動供求狀況有關。其次工資增長壓縮企業利潤是事實,但這只是將原本過高的利潤壓縮至市場均衡水平而已。1998至2008年全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利潤總額,年均增速高達35.6%,失去這種快速增長的利潤,不至于令企業過不下日子,只能使中國經濟更健康。為什么現在一些企業非常難受,叫得厲害,無非是短期內難以適應這種激烈變化而已。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提高勞動生產率并非只有投資一條路,工資較快增長也將形成提高勞動生產率的強大壓力與動力。從要素供給端促進企業改善管理、加強技改、減少支出,提高企業素質;從市場需求端拉動和改善企業銷售,提高產品品質檔次,提升產業結構。而所有這些,無疑均將加快提高全社會勞動生產率和全要素生產率,且促使投資效率加快提高。日本經驗表明,工資加快提高、收入占GDP比重上升,與工資增長滯后、收入占GDP比重下降一樣,均能促進經濟增長。1961至1975年,日本受雇傭者所得占GDP從39.5%上升至55.2%,同期GDP增速高達8.7%。
勞動生產率提高亦具有較大空間和潛力。當前全國勞動生產率按現行匯率,大致為日本的1/6、美國的1/8,有較大上升空間。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09至2013年,全國全社會勞動生產率年均提高8.3%。這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勞動力從低效率傳統部門向高效率現代部門的轉移。雖然今后一個時期這一轉移不可避免地將放慢,但目前全國農業就業人口占全國就業人口比重仍達30%多,而日本1990年已僅5.9%,所以這方面的效率提高仍有較大潛力。再加上后發經濟較快的技術進步,全社會勞動生產率提高顯然不至于太慢。當然,這里關于勞動生產率提高的樂觀判斷,是僅就近七八年而言,長遠或有較大問題。
中國經濟發展的三駕馬車,從投資和出口推動為主,事實上正在逐漸向消費推動為主轉變。這是當前中國經濟進入常態化發展的一個良好趨勢,是市場決定性作用的最好注腳,更是具有城鄉居民收入增長的堅實支撐。
關于經濟發展以消費為主導的定義,須同時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消費增長對GDP增長的貢獻份額大于50%,但這有可能是在消費占GDP比重較低情況下實現;二是消費占GDP比重大于50%,但在這一情況下,消費增長對GDP增長貢獻份額也有可能小于50%。只有同時滿足上述兩個條件,消費不僅占經濟生活主要地位,且對經濟發展也有主要推動作用。第一個條件目前已滿足,2011年,消費對GDP增長的貢獻份額為54.4%,2013年雖下降至50%,但今年一季度國家統計局發言人指出“消費對經濟增長的貢獻是在提升”。第二個條件目前正在接近,2012年消費率已達49.5%,今后若干年根據城鄉居民收入增長快于GDP增長,以及出口放慢后GDP增長與國內經濟社會聯動增強等判斷,消費率超過50%應是大概率事件。所以,關于中國經濟進入消費主導的發展時期,不僅僅是定性判斷,更具有統計分析支撐。
消費是經濟發展的本源。我們辛辛苦苦打工干活,就是為了過上一個好日子。然而各級政府長期比較重視企業利潤增長和投資,不太重視居民收入增長和消費,2005年前的全國多屆五年規劃確定的城鄉居民人均收入增速,均比GDP增速低兩三個百分點。各級政府長期習慣于從生產端來管理和促進經濟,不習慣于從消費端管理和促進經濟,以至于經濟回落時期都會駕輕就熟地祭起投資法器。
在這一波宏觀調控中,首先還是應該充分認識到經濟形勢中的消費積極因素,正確判斷消費在中國經濟中的地位作用正在增強的積極態勢。其次是確立順勢而為的宏觀調控指導思想,避免制造新一輪的“政策消化期”。第三是輔之以必要的政策手段,努力消除消費障礙,增強消費意愿,改革壟斷企業以優化要素價格,按市場機制協調勞資博弈等。
必須科學完整理解,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市場決定性作用是前提和主體,政府更好作用是在尊重市場決定性作用基礎上發揮,盡管在特殊情況下會有一些必要的例外。政府意志在相當情況下應服從市場意志,否則就不再是市場決定性作用了。當前應以局部問題的市場化應對,表明中央政府尊重市場經濟規律、嚴格財經紀律和金融秩序的堅強決心,改變一些企業和地方政府長期具有的“預算軟約束”思維,促進經濟持續穩定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