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猶”源流考

孫偉鋒

反猶太主義的根源是什么？內田樹在《為什么他們是猶太人》中試圖給出答案。兼具學者、哲學家、大學教授和文藝批評家多重身份的內田樹為國人廣泛所知源于其內省型的《日本邊境論》。《為什么他們是猶太人》原為內田樹過去20多年的猶太文化研究筆記，后用作神戶女子學院執教時的講義，所以在學理之外不乏現場感。

相對于“為什么猶太人會遭到迫害”這么政治敏感的日文版原題，中文譯本《為什么他們是猶太人》的標題無疑更加“政治正確”，但這也使原本嚴肅的學術討論鄉愿化—畢竟內田樹的著眼點不是討論成功學意義上的猶太人登龍術，而是反猶思潮的嬗變及根源。

內田樹以日本為參照物，首先間接回答了“猶太人是誰”這樣的命題。所謂“猶太人”，嚴格來說，他們不是公民國家的成員，不是一個種族，也不是宗教共同體，他們是作為非我族類的“他者”而存在的人群。內田樹的野心不僅于此，他還在“日猶同祖論”章節溯源而上，剖析這一論斷的始作俑者以及在日本的接受史。蘇格蘭人諾曼·麥克勞德嘩眾取寵的“日猶同祖”說法在不久后的明治時期思想家中引起了強烈反彈。中田重治、佐伯好郎、小谷部全一郎等社會賢達紛紛論證日猶同祖的可能性，但這種一廂情愿的“學術論證”在內田樹看來僅是“通過將自身和在西歐世界中‘并無過錯卻遭排斥’的猶太人進行同化，偷偷溜進控訴歐美各國罪行的隊伍當中”心態的體現。

當局者迷，內田樹沒能揭示這種心態的真正成因。一方面，明治時期的日本學者對“并無過錯卻遭排斥”的猶太族裔惺惺相惜，這是內田樹著重強調的；另一方面，日本人受“猶太人支配世界”陰謀論的蠱惑，迫切希望加入猶太人“可怕霸主”的行列，哪怕僅做一名不起眼的跟班。相比而言，后者強權崇拜的心態更能解釋 “日猶同祖論”在日本國內的大行其道。強權膜拜心態背后是日本國民知恥而后勇、時不我待的緊迫感，這在啟蒙思想家福澤渝吉的《文明論概略》一書中分析得尤為充分。

無獨有偶，猶太裔銀行家希夫在日俄戰爭中購買巨額日本戰時公債，同時借助財團影響力斡旋歐美銀行拒絕收購沙俄戰時公債。一揚一抑，猶太金融資金網以及其國際化整合能力在現實層面向日本人佐證了猶太人“可怕霸主”的身份。

與此同時，理智、勤勉、理性主義、對普遍真理的熱情、對現代所有權形態的執著等等。這些特質足以令其他族群艷羨，既然猶太族裔象征了特定時代最讓人不安、最具有掌控力的一面，排斥乃至滅絕其種群是最有效也最能順應民粹主義浪潮的捷徑。

鑒于此，結尾給出了作者對本書母題的答案：“反猶太主義者過于強烈地渴望猶太人”。看似荒誕，卻也正契合了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政治精英、學術達人、商界巨子，掌控經濟、政治權力，在國際舞臺上長袖善舞，沒有比猶太族裔這些身份和影響力更豐滿的欲望了。夢境是欲望的達成，現實卻是欲望的破滅。為彌補這種缺憾，排斥猶太族群是終南捷徑，正如19世紀晚期《排華法案》的頒布—工薪低廉、克勤克儉、吃苦耐勞的華工成了美國其他族裔勞工的夢魘，排斥是最簡單的途徑。民粹主義大行其道的年代，總會有族群淪為替罪羊，令人遺憾的是替罪羊族群通常是同類競爭中的佼佼者。

除了猶太族裔，華裔在世界范圍內，尤其在印尼、馬來、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不乏屢遭排擠甚至種族滅絕的慘痛經歷。在這個意義上，內田樹的這本“他山之石”，對華人不啻“可以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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