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亮

7月4日,俄羅斯杜馬批準一項法律,規定兩年后禁止本國公民數據存儲于國外服務器。這一新規,被反對者看成是對臉譜網、推特等美國社交網站的排擠。此前的6月18日,俄杜馬曾通過法案,規定今后將對傳播極端主義內容的個人和機構進行懲罰,這種“傳播”包括“轉發”和“點贊”。
盡管普京總統承認管制互聯網不應侵犯公民自由,但一方面,美政府主導的網絡監聽、控制手段,為俄祭出類似手段提供了合理解釋;另一方面,俄羅斯遠未遠離恐怖主義威脅,去年伏爾加格勒就曾兩度遭到恐襲,這也為普京以反恐為由管制互聯網提供了依據。只是,從近年逐步升級的管制措施的具體實踐來看,俄當局借機收緊政治反對派的網絡自由,也是不爭的事實。
位于弗拉基米爾州的俄國家公園“梅肖拉”即將迎來6030棵樹苗,它們是由總統普京在一家名為“雞蛋果”的專門植樹網站上購買的。普京用一次網購體現了對網絡經濟的支持,但那是一家政府背景的基金所支持的網站。
稍后在6月10日俄“互聯網企業論壇”上,普京批評了那些希望網絡經濟可以免受一些新法律和官員約束的建議,并呼吁網絡新貴們“從枯樹根后爬出來與外界交流”。這讓那些早年還感念政權不干預的俄網絡公司首腦們脊背發涼。
更令他們心有余悸的是,今年4月,普京在參加其未來權力平臺“全俄人民陣線”主辦的媒體論壇時做出驚人表態:“互聯網是美國中情局發明的,此后也以這一模式發展”、“‘YANDEX’(俄本土最大搜索網站)建立之初就被要求在公司內納入一定數量的美國人和歐洲人,他們被迫同意了”、“‘YANDEX’于海外注冊不僅僅是出于納稅的考慮,他們還有其他意圖”。這些極為嚴厲的表態,使得俄互聯網巨頭們的股價集體下跌。第二天,“YANDEX”納斯達克股價蒸發10.6%,俄最大門戶網站公司“Mail.ru Group”在倫敦的股價下跌10.07%。二者皆跌破發行價。俄羅斯IT股集體蒸發了約10%市值。
普京放話致股價暴跌的事情并不鮮見,2008年他就曾公開批評俄煉鋼集團“梅切爾”,致其股價暴跌。時任總統的梅德韋杰夫曾婉轉表示不應該總“嚇唬”本國產業,但“表態加舉措”的模式是普京當政以來從根本上逆轉俄聯邦立國基礎所使用的手段,屢試不爽。在打擊寡頭、收緊新聞管控、取消州長直選等動作中,此種手法屢屢上演,而且均借某種事件形成的民意基礎讓管控措施借機闖關,比如借2004年總統大選獲勝廢掉州長直選,借“別斯蘭人質事件”拿掉不聽話的《消息報》主編沙基羅夫。
俄選舉民主中“得票率為王”的根本特征,讓普京必須在民意形成有利于自己的趨勢后才順應“潮流”推動管制措施。此番烏克蘭危機背景下,普京成功將以其個人為內核的愛國主義樹立為國家新意識形態,其針對互聯網的一系列強硬表態、借機推動新的管制措施,也就不足為奇了。
除這股愛國主義浪潮之外,美政府在網絡空間的劣跡也為普京提供了攻擊互聯網的極佳理由。實際上,4月24日普京就是在被問及關于美國控制互聯網的問題之后做出強硬表態的。一向以自由世界頂梁柱形象示人的美國,用自己在互聯網世界不當的行為給普京提供輿論炮彈,形成絕妙的反諷。
在一系列輿論發酵上演的同時,普京已著手用具體措施加強管控互聯網。
5月5日,普京簽署了《知名博主管理法案》,規定今后俄社交媒體上日訪問量超過3000人次的博客,都將被按照媒體標準進行管理—其發布的內容必須真實,且不可含極端主義內容,否則將被課以巨額罰款。此外,新法還要求互聯網公司將俄羅斯業務服務器放置在俄境內,并且保存6個月內的全部用戶信息。
有趣的是,該法是作為俄最新反恐法案中的組成內容,通過議會審議后被提交給總統簽署的。去年伏爾加格勒遇襲后這些法案即開始醞釀,如今烏克蘭危機的大背景下該法案更是一路綠燈。借著這波愛國浪潮,普京已開始考慮重新將伏爾加格勒更名為斯大林格勒,這紙《知名博主管理法案》反倒成了小意思。
至此,在近些年俄先后祭出“網站黑名單”、《禁止極端主義網站法案》之后,又添網絡控制新武器。一些網站本已可能以“包含有害兒童信息”、“包含極端信息”為由被列入2012年誕生的“網站黑名單”中,只不過那還需要通過法院裁量。今年2月1日以后它們已可能因包含“極端主義內容”而直接被俄聯邦通信、信息技術與大眾傳媒監管局根據《禁止極端主義網站法案》封掉,且無需通過法院。3月,已有6家網站被據此封掉,其中包括頗具影響力的反對派人物阿列克謝·納瓦爾內的網站。
如果說上述手段集中于對網站的管制,那么普京新簽署的法案則將矛頭對準了在社會輿論形成進程中具有決定性作用的社交媒體。俄當局對互聯網的管控可謂愈發完備。今后俄博主們在使用社交媒體時將更加謹小慎微,而網絡公司們則須拿出大錢來保存用戶信息。至于谷歌等外國網站,它們將面臨服務器放置在俄境內的要求,完成這一要求同樣花費不菲,且面臨不小風險。
其實,普京對社會輿論乃至意識形態的影響和塑造,自其上臺后就沒有停歇過。2011~2012年其權力體系遭遇大規模街頭抗議時,已呈現一個明顯的特征:普京對在俄覆蓋面最大的電視媒體幾乎可以做到全面掌控;紙媒雖仍在報道內容上體現出相當的獨立性,但普京也已通過資本運作掌握了俄大多數紙媒,而且紙媒影響力相對有限,即使跑偏也攪不起太大風浪。相較而言,網絡媒體幾乎成了普京政權的“法外之地”,系列大示威均借社交媒體來組織,而傳統紙媒發布的那些“不聽話”的內容也通過其網絡版及社交媒體擴大了影響。所以,普京必然要擇機整頓互聯網,而且同管制傳統媒體一樣,也將借助行政、資本等杠桿。
2006年是俄羅斯互聯網一個關鍵的發展年頭。這一年,“Odnoklassniki”、“Vkontakte”(簡稱VK)先后由阿爾伯特·波普科夫和巴維爾·杜羅夫創建起來,亞歷山大·馬木特則從美國人手里買來了“LiveJournal”俄版所有權。這3家社交媒體連同臉譜網和推特,一同撐起了俄羅斯社交媒體市場。
馬木特買來的“LiveJournal”表現并不好,用戶數量很快被另兩家趕超。此時,《生意人報》老板阿里舍爾·烏斯曼諾夫買入了“Odnoklassniki”逾半股份。3年后,他又開始入手VK的股份,到了2014年已控制將近一半股份。這一過程中,這位涉足鋼鐵、網絡經濟、足球產業的大佬賺了個盆滿缽滿。
VK在經過幾年發展后,成為俄語互聯網上影響力最大的社交媒體網站。與只為自己的網站當了兩年CEO的阿爾伯特·波普科夫不同,巴維爾·杜羅夫不但掌握著VK大筆股份,還一直擔任該公司CEO。偏偏此人又滿腦子自由思想,對普京權力體系素來看不慣。2011~2012年大示威期間,VK同臉譜網一同扮演了反對派組織示威民眾的主要平臺。烏克蘭危機期間,杜羅夫高調批評俄吞并克里米亞的做法。這些都注定了該網站日后的命運。
烏斯曼諾夫逐步增持VK股份,而一家名為“聯合資本伙伴”的公司也開始謀求購買這家網站的股份。到了2013年4月,烏斯曼諾夫擁有的股份已逾30%,“聯合資本伙伴”則擁有48%的股份。但是,他們都在盯著杜羅夫手中那12%的股份。這樣做的目的十分明顯。
2013年3月和12月,杜羅夫先后公開拒絕俄總檢察院和俄安全局的不當干預—總檢察院要求他關閉俄著名反對派人物阿列克謝·納瓦爾內在VK開設的以反腐為主要內容的賬戶,安全局則要求他交出正在烏克蘭基輔搞革命的示威分子們的賬戶信息。不過,俄當局一直用類似的手段向杜羅夫保持壓力,最終迫使他賣出了自己的股份并卸下CEO職務。
他將自己那12%的股份賣了給一位友人,隨后便離開了俄羅斯,聲稱再也不會回來。后來傳來消息,他取得了加勒比海地區一小國的國籍。但是,他那12%的股份也在此后被轉賣給了烏斯曼諾夫,讓后者持股比例也接近50%。而俄輿論中則盛傳,那個名為“聯合資本伙伴”的公司事實上由普京頭號心腹伊戈爾·謝欽控制。盡管這尚為傳言,但俄輿論幾乎將其視為事實。杜羅夫則在海外聲稱,VK已經被烏斯曼諾夫和謝欽控制。
去年年末,普京簽署法令撤銷“俄新社”、“俄羅斯之聲”,將它們重組為“今日俄羅斯”國家通訊社,并由以反美、反同性戀著稱的保守派新聞人德米特里·基謝廖夫領導。去年10月,在俄頗具影響力的《生意人報》報社主席換人,該報老板烏斯曼諾夫與普京關系密切眾所周知,此次換人普遍被認為是為了讓報紙更“聽話”。更早之前,另一位寡頭馬木特則因為自己旗下的著名網媒“紐帶網”發表了一篇對烏克蘭“右區”組織領導人德米特里·亞羅什的訪問而將其總編輯辭退,引發30多名高層領導和骨干記者的集體出走,讓整個網站面貌大變。此外,普京麾下壟斷性能源巨企“俄氣公司”買下了知名媒體集團“職業媒體”全部股份;普京心腹、知名寡頭羅滕伯格則買下了為俄最大電視臺“第一頻道”制作節目的“紅方”公司。
值得注意的是,普京掌控這些媒體的手段,除撤銷“俄新社”和“俄羅斯之聲”時所用的行政手段,其他操作都借助了資本杠桿。這恰恰成為觀察俄媒體及互聯網日后命運的一個重要角度。
在攫取VK的過程中,普京使用了行政手段來向杜羅夫施壓,但最終幫助他管理這家社交媒體的還是寡頭們的大資本。哪怕是從行政部門走出的權力大佬謝欽,如今的身份也有著諸多寡頭元素。普京另一位心腹戈爾曼·格列夫在不久前進入了“YANDEX”的董事會,是又一明證。
而寡頭們要的是利潤,烏斯曼諾夫、馬木特無不是為了利潤才掌握一系列社交媒體。既然與寡頭們合作,普京就不會妨礙他們追求利潤。在“互聯網企業論壇”上,他給出數字:網絡經濟貢獻了8.5%的GDP,這一表態體現出他愿意發展互聯網的姿態。只不過,他一定會為互聯網戴上“嚼子”。
寡頭們想賺錢,但政權要管控,相當一部分的社會大眾則希望保持網絡世界的自由。三者之間能否找到立場重合點,非常關鍵。普京政權管控網絡并非沒有合理理由,只是其對這些理由進行擴大化使用的傾向,確實同希望保持網絡自由的民眾產生了對立,而大資本在其中的角色就顯得異常重要,因為資本運轉本身就可以為信息的自由流通撐起空間,而這一空間的邊界將取決于資本與權力的博弈。俄寡頭群體本身便是政權組成部分,其較強的博弈能力將為社會所樂見。
外界多喜歡用谷歌的謝爾蓋·布林和WhatsAPP的簡·庫姆,以及波普科夫、杜羅夫等,來證明俄IT人才的豐富。但布林和庫姆都是在美國才取得成功,而乘上社交媒體東風異軍突起的波普科夫和杜羅夫,要么早早離開領導崗位,要么遠走國外。這其中蘊含的事實是苦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