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思嘉
內容摘要:萊辛在《天黑前的夏天》中利用水之意象的呈現、缺失及其隱喻描述了因受制于社會道德規范而面臨“失我”困境的女主人公凱特治愈分裂人格,獲得自我新生的精神之旅。
關鍵詞:水意象 潛意識 “失我”困境 精神之旅
變化多端的藝術風格以及始終如一的對人性的關注成就了英國文壇的一位常青樹作家——多麗絲·萊辛。從現實主義到科幻小說,萊辛一直以“懷疑、激情和預言的力量來審視一個被分裂的文明”①,并由此誕生了《天黑前的夏天》這樣一部被《紐約時報》譽為“繼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之后最好的小說”。作為萊辛“內心空間小說”(Knapp,104)三部曲之一,《天黑前的夏天》以女主人公凱特在現實中的夏日之旅為線索,記錄了其在此期間于回憶、夢境以及癲狂狀態之中的所見所聞,講述了這位受制于社會道德規范而面臨“失我”困境的現代女性如何通過精神之旅重獲新生的故事。
對于這樣一部虛實結合的作品,國內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向。一是女性主義解讀,將凱特的離家出走這一行為看作是女性對其作為妻子和母親所承擔的角色職責以及因此在個人發展方面所受限制的反叛和抗爭。這一解讀與萊辛長久以來持續鼓勵女性追求自由平等社會地位的理念相互契合,卻忽略了其在作品中花費大量筆墨描述的一系列海豹之夢。研究的另一方向彌補了女性主義解讀的不足之處,從心理學角度入手,將凱特的出走視為一趟精神之旅。然而目前對《天黑前的夏天》的心理學解讀側重點大多集中于對夢境的解析,較少涉及到萊辛在該作品中所使用的其它象征性意象的系統性分析,如動物、鏡子、水、語言、服飾、房間、凱特的外表尤其是頭發,以及凱特內心矛盾的外在人形投射杰弗里、瑪麗和莫琳等。在這其中,水之意象就被榮格認為是“潛意識的最常見象征”(Jung,18)。本文將從心理學解讀方向入手,試對《天黑前的夏天》中水意象的呈現,缺失及其隱喻進行分析。
一、水意象的呈現
萊辛在《天黑前的夏天》中所呈現的水意象都帶有強烈的目的性。最初的水意象來自小說的開篇一幕:“一個女子雙臂交叉,站在自家后屋臺階上,等待壺里的水燒開。”(萊辛,2)作為一名妻子和母親盡職盡責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后,富足的家庭生活,長大成人的兒女們,再加上不可避免的婚姻倦怠期,使得凱特的情感日漸空虛。精心的穿著打扮與得體的談吐交際塑造了“邁克爾·布朗太太”(萊辛,6)這一人格面具,卻使凱特的真實自我遭到近乎毀滅性的壓抑。深陷中年精神危機的凱特迫切希望改變現狀,而其面前即將沸騰的壺中之水所反映的正是“賦予了小說意義的凱特的心理期盼”(Rubenstein,202-203)。
在隨之而來的夢中精神之旅里,水意象的呈現伴隨著凱特的心理狀態波動產生了三種變化。由于長期生活在人格面具下,凱特的人性欲望需求備受壓抑,真實的自我變得麻木不仁,夢中的“寒冰慢慢地、慢慢地將生命之谷凍結起來了”(萊辛,6)。當凱特在旅途中病倒,精神崩潰,成為他人眼里的“瘋女人”(萊辛,146)時,夢中的天氣也隨即變得惡劣,“暴風雪裹挾著尖銳的碎冰塊,砸到她們身上”(萊辛,201),令抱著海豹意欲回歸大海的凱特舉步維艱。這一陰郁黑暗的景致折射出凱特“當前所面臨的消極境遇”(Rubenstein,214)。而在代表著凱特精神頓悟的最終之夢里,冰雪消融,滋潤大地,孕育花草,凱特的自我化身海豹回歸大海,水作為生命之源的最基本意象在此獲得了最充分的體現。從冰到雪再到水,凱特的情感在經歷了一番動蕩后終于從麻木中復蘇,停滯的生命再次涌動。
凱特精神之旅的終點是最為古老的象征潛意識的水意象——大海,而她此行的任務則是將自我的化身海豹放歸大海。凱特自我的化身之所以是海豹,一是由于海豹(seal)與靈魂(soul)形近,二是因為海豹能夠在海洋和大地兩種環境中生存,符合“超越象征的動物的普遍特征”(榮格,129)。通過將海豹放歸具備“超驗再生力量”(Pickering,131)的大海,凱特超越了經驗的現實,實現了意識與潛意識的融合,分裂的人格得到統一,真實的自我重獲新生。
二、水意象的缺失
在《天黑前的夏天》中,萊辛不僅使用水意象暗示了對其作品進行心理學解讀的必要性以及凱特精神之旅的實質,還通過水意象的缺失揭示了現代女性受制于社會道德規范而面臨的“失我”困境所帶來的危害。水意象的缺失在凱特的現實旅行以及海豹之夢中皆有體現。與世人眼中的浪漫之旅相反,凱特的西班牙之行一路顛簸,酷熱難耐,塵土飛揚。這種干熱的環境正是凱特多年來致力于作為妻子和母親照顧他人,忽視自我情感需求所造就的精神荒原的真實寫照。在如此困境之中,凱特自己非但沒能得到情感上的滋潤,反而被迫再次擔負起為他人給水的職責。杰弗里邀請凱特相伴而行的目的其一是為凱特的成熟女性魅力所吸引,其二則是因為希望向他人傾訴自身煩惱。作為一個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間的角色,杰弗里在隨心所欲的自由生活以及成家立業的世俗職責之間猶豫不決。面對這樣的杰弗里,凱特不由自主地重拾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在為杰弗里提供男女之歡的同時又得像對兒子一般為其排憂解難。對于凱特而言,杰弗里所象征的是其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職責所在,他因疾病而出現的脫水現象則代表了社會道德規范對現代女性的約束和限制。凱特在看護杰弗里過程中反復出現的為其喂水的舉動實際上是其履行角色職責的一個縮影,而過度的犧牲自我奉獻他人則終將導致凱特背離真實的自我,從而深陷“失我”困境不可自拔。
水意象的缺失在凱特的夢境中主要體現在其自我的象征海豹上。脫水的海豹與凱特自身干渴枯萎的情感狀態相互吻合,并且海豹脫水現象的加重與減緩也與凱特的精神狀態變化保持一致。深受中年精神危機之苦的凱特第一次在夢中所見到的海豹“擱淺了,正無助地躺在陰涼山坡邊一塊干燥的大石頭上,痛苦地呻吟著”(萊辛,29)。當凱特做出了與杰弗里同赴西班牙的錯誤選擇時,海豹甚至從其夢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走向無水的它不能生存的陸地”(萊辛,64)的海龜,而到了凱特離開杰弗里時,她的海豹也因為脫水已變得奄奄一息。揮別女性職責回到倫敦的凱特開始獨自內省,她“飛快地把水往海豹身上潑”(萊辛,138),最終實現了自我拯救。通過水意象的呈現與缺失之間的對比,萊辛不僅突出了“失我”困境的危害,也傳達了現代女性在職責與自由之間保持自我平衡的必要性。
三、水意象的隱喻
除了呈現和缺失,萊辛在《天黑前的夏天》中還巧妙了利用了水意象的特質隱喻性地實現了物質與意識世界的聯系。丈夫邁克爾的外遇給凱特帶來了巨大的打擊,她“身上好像被人生生挖了個口子,里面的物質和力量源源流出”(萊辛,60)。當凱特卸下人格面具,以真實的姿態回到倫敦,卻發現“支撐她這一生的全靠一種隱形液體——他人的目光——可是現在這種液體已經被抽干了”(萊辛,172)。長久以來,尋求他人對自己的肯定一直是凱特生存的動力,妻子,母親,職業女性等人格面具對其而言猶如水一般變換自如。然而在上述兩例中這種動力卻好似水流只出不進,終將導致凱特內心世界的空虛。無主自我的依賴性使凱特“老覺得自己在朝未來漂流,漂入丈夫的懷抱,流進那一片容納了她的過往的親密海洋”(萊辛,118)。這種面對等同于過往的未來卻無力自控或改變的窘境所折射的正是凱特在精神之旅中所遭遇的瓶頸。
水意象的流動性也是凱特從現實之旅跨越進入精神之旅的關鍵因素之一,她的意識總是如水一般“從白日夢流進夢境中”(Rubenstein,209)。脫離了經驗世界的凱特感覺仿佛置身于“水底深處”(萊辛,132),這種感受正是其“精神開始達到潛意識層”(Jung,18-19)的重要標志。此時的水意象猶如《圣經》中的畢士大池水一般以其凈化治愈之力統一了凱特分裂的人格,修復了其受傷的自我,從而使凱特重獲新生。
水意象是生命之源,是潛意識的象征,蘊含著凈化治愈之力。萊辛借助水意象的特性記錄了凱特在精神狀態方面的演化,勾畫了其內心情感世界的波瀾起伏,成功地在現實之旅與精神之旅之間搭起了一座聯系經驗世界與潛意識的橋梁。水意象的呈現與缺失對比體現了社會道德規范給凱特在獨立人格上帶來的危害,凸顯了其走出“失我”困境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凱特的“失我”困境為身處精神荒原的現代女性敲響了警鐘,而其精神之旅則是萊辛意欲傳達的出路。
注釋:
① 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辭http://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2007/
參考文獻:
[1] Jung, C. G.. The Archetypes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M]. Trans. R. F. C. Hull.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 1980.
[2] Knapp, Mona. Doris Lessing[M]. New York: Frederick Ungar, 1984.
[3] Pickering, Jean. Understanding Doris Lessing[M].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90.
[4] Rubenstein, Roberta. The Novelistic Vision of Doris Lessing: Breaking the Forms of Consciousness[M].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9.
[5] 多麗絲·萊辛. 天黑前的夏天[M]. 邱益鴻譯. 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
[6] 榮格等. 潛意識與心靈成長[M]. 張月譯. 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9.
(作者單位:華僑大學廈門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