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寧小說《鄉(xiāng)村》賞析

余芳

摘 要：布寧小說《鄉(xiāng)村》展示了1905年革命失敗前后俄國鄉(xiāng)村的風貌，通過吉洪和庫茲馬兩兄弟的所見所聞所感，借助于對平淡無奇的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的描寫，反映了整個俄羅斯的現(xiàn)狀和它的歷史命運。

關鍵詞：布寧 《鄉(xiāng)村》 俄羅斯

中篇小說《鄉(xiāng)村》寫于1909年，并于1910年分兩次刊登在《當代世界》雜志上。小說展現(xiàn)了鄉(xiāng)村式的俄羅斯在黑暗的泥沼中苦苦掙扎卻又找不到出路的狀況；通過風俗畫的形式展示了1905年革命失敗前后俄羅斯外省縣城及鄉(xiāng)村獨特的風土人情，并用一種悲哀的筆調(diào)真實再現(xiàn)了俄羅斯中部鄉(xiāng)村中農(nóng)民的生活狀態(tài)；塑造了各式各樣的農(nóng)民形象（謝雷、杰尼斯卡、阿基姆、雅科夫等人），隱含了對農(nóng)民悲劇性命運的同情。代表貴族的莊園文化衰落之后，俄羅斯鄉(xiāng)村迎來了一群由農(nóng)民和小市民組成的新主人，《鄉(xiāng)村》揭示了在這樣一群新主人的帶領下俄羅斯鄉(xiāng)村混亂、沒有管理的狀態(tài)。關于小說的構(gòu)思，布寧在給高爾基的信中說道：“這是一部關于整個俄羅斯以及它歷史的小說。”布寧對俄羅斯命運的思考是非常深遠、復雜以及多層面的。這部小說雖是以鄉(xiāng)村生活為主題，但是作家筆下荒涼衰敗的“鄉(xiāng)村”實際上是1905年革命前后整個俄羅斯的縮影。為此，作家筆下的人物巴拉什金發(fā)出的“整個俄羅斯不過是個鄉(xiāng)村”的感慨。凄清、冷淡、壓抑、前途渺茫正是當時俄羅斯社會的現(xiàn)狀，廣大的人民貧窮、落后、生活在永無止境的苦難中卻又麻木不仁是當時社會普遍的現(xiàn)象。《鄉(xiāng)村》不僅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羅斯農(nóng)村現(xiàn)實的寫照，更是整個俄羅斯千百年歷史的寫照。這些農(nóng)民“種地種了一千年，不，時間還要長，但怎個種法，沒一個人知道。單單侍弄土地的事也干不好。不知道什么時候翻地，什么時候撒種，什么時候收割”。喝了一千年黃湯似的水，并習以為常。這種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不斷地循環(huán)往復，千百年來俄羅斯現(xiàn)實未曾發(fā)生絲毫的改變，并將繼續(xù)下去。平庸又單調(diào)的日常生活像一把軟刀子割裂了人們心中殘存的夢想。人無論怎么去掙扎、抗爭，到頭來都無法逃脫強大的命運之網(wǎng)。這一切的根源并不是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而是俄羅斯民族性格中固有的劣根性使然。正是由于俄羅斯民族性格中固有的缺陷才造成當下俄羅斯的丑陋不堪。以吉洪為代表的鄉(xiāng)村新主人展示了俄羅斯人天性中另外的一面：自私、冷血、野蠻、信仰缺失。他們言行不一，說一套做一套，相互欺騙，沒有任何誠信可言。“現(xiàn)在過得是畜生的生活，將來也照畜生那樣過下去……”這群所謂的鄉(xiāng)村新主人象征著對優(yōu)秀俄羅斯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踐踏。

小說實行雙主人公的路線，圍繞著富裕的小市民吉洪和自學成才者庫茲馬這兩個兄弟展開的，展現(xiàn)了他們悲劇性的一生。小說共分為三部分，前兩部分分別講述他們在鄉(xiāng)村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及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最后一部分講述他們的祖居地杜爾諾夫卡莊園及其居民的生活（謝雷、杰尼斯卡、新媳婦等人）。小說不僅生動地描繪了世紀之交俄羅斯農(nóng)民的生存狀態(tài)，而且對整個人類的生存困境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和藝術再現(xiàn)。這些困境正是由于俄羅斯民族自身性格的缺陷造成的，揭示出這些所謂的鄉(xiāng)村“新主人”不僅物質(zhì)生活貧窮，精神世界更加貧乏。這些人沉湎于庸俗的日常生活之中，習慣于杜爾諾夫卡村莊黑暗、野蠻的生活方式，缺乏崇高的精神追求，因此他們是沒有前途的，無法承擔起拯救國家和民族的重任。因此，小說展現(xiàn)了俄羅斯農(nóng)民迷人神話的破滅。深刻的哲理寓于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并借助各種不同人物的身世和相互關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小說開篇用寥寥兩三百字就勾畫出了克拉索夫家的前世今生：外號叫“茨岡”的曾祖父因為搶了杜爾諾沃老爺?shù)那槿吮坏刂骼蠣敺诺墨C狗咬死。祖父領到了農(nóng)奴解放證書之后成為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盜。父親是個走村串戶的賣貨郎，買賣虧本之后死于酗酒。到了吉洪和庫茲馬這一代，由于鬧別扭，兄弟倆分道揚鑣。后來吉洪通過苦心經(jīng)營成為杜爾諾夫卡莊園的新主人。短短幾百字便把俄羅斯鄉(xiāng)村將近一百年的發(fā)展歷程勾勒出來。莊園文化衰落之后，農(nóng)奴的后代取代貴族地主成為鄉(xiāng)村舞臺的中心人物。

當貴族衰落之后，小市民和商人就取代貴族在農(nóng)村的地位。吉洪便是其中的一員。他本是農(nóng)奴的子孫，白手起家，經(jīng)過十幾年的苦心孤詣，終于把杜爾諾夫卡莊園歸為己有。他是一個精明的當家人，像老鷹一般盯著自己的每份產(chǎn)業(yè)，對他而言“過日子不能大手大腳，給我拉車，就得套我的籠套。你的我不能白要，我的，哪怕一塊破布也不給”。同時，他也是個冷漠無情、自私自利之人。為了傳宗接代而強奸了新媳婦。當計劃失敗，新媳婦沒有為他生下一兒半女的時候，便像扔抹布一樣把她嫁給窮兇極惡的二流子杰尼斯卡，絲毫不顧新媳婦的死活。從市集回來是他精神成長的重要時刻。他第一次思考整個俄羅斯的命運。“上帝啊，這是多么好的地方！黑土有一俄尺半厚，多肥！但是過不了五年就要鬧一次饑荒。這個城市的糧食買賣在全俄享有盛名，可全城真能吃飽肚子的只有百來人。”現(xiàn)實的殘忍連吉洪這種硬心腸的人都感慨萬千。“到處是窮困！莊稼漢們一無所有，全縣的地主莊園衰敗到了連一個小錢都掏不出來的地步，這里需要精明的當家人……當家人呀！”1905年革命并不能在一潭死水般的鄉(xiāng)村中激起陣陣漣漪，太陽還是照常升起，老百姓還是按照千百年來形成的生活方式在生活。

盡管有像吉洪這樣精明的當家人，杜爾諾夫卡村莊還是日漸蕭條。他的生意也逃避不了凋零的命運，幾家酒館相繼倒閉，生兒育女也沒有半點指望。作為杜爾諾夫卡的主人，吉洪的生活僅僅只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一生都沉湎于繁忙的日常事務中，像個陀螺似的不斷地旋轉(zhuǎn)著，忙忙碌碌，來不及享受生活，連去馬路對面的草地上坐一會兒的功夫都沒有，但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經(jīng)過墳場時想起自己死去的孩子，不禁眼淚欲滴，吉洪感覺自己費盡一生所走的道路是如此的徒勞無功。他在對未來的追求中，蹉跎了現(xiàn)在的時光，而未來卻如同海市蜃樓一般可望而不可即。他一生中沒有任何的樂趣，同周圍的人交往，哪怕是和自己最親近的人，連一絲溫情都沒有。他對待侍奉了自己一輩子的妻子薄情寡義，連她是個什么樣的人都不知道。“世上人多若繁星，而生命如此短暫，從出生、成長到死如此匆匆，彼此了解如此的少并又迅速遺忘。若認真想，簡直要嚇得發(fā)瘋！”人的一生是極其短暫的，但是在這有限的光陰中人與人之間互相仇恨、互相憎恨，不能夠達到相互理解的狀態(tài)。作為杜爾諾夫卡莊園的主人，吉洪曾經(jīng)認為自己是鄉(xiāng)村舞臺中的王者，而實際上只是命運給他開的一個玩笑。忙忙碌碌了一輩子，到頭來他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以及他自己都免不了歸于塵土、被世人永遠遺忘。“浮生若夢，年華如失，今生一切勞碌均屬空虛。經(jīng)文上寫著：我們贏得世界，卻賠了性命。帝王和乞丐同歸于土……”靈魂的孤獨成為壓垮吉洪的最后一根稻草。盡管他勇敢地同命運進行抗爭，但是仍然沒有任何結(jié)果。最后，他從一個精力旺盛的當家人變得對自己及周圍的一切非常不滿意，變成了像庫茲馬一樣的“無花果”，最后等待他的唯有死亡。

小說賦予庫茲馬一種復雜的情感特征。庫茲馬是一個自學成才的農(nóng)民，并自費出版過一本詩集。同時他也是一個真理探索者、無政府主義者。他稱自己為“奇怪的俄羅斯人”。“他的經(jīng)歷也就是俄國一切無師自通者的經(jīng)歷。他出生在一個有一億多文盲的國度，長在迄今仍拳來腳往地死命斗毆的黑窩子村，出身于極端野蠻愚昧之中。”正因為這樣，他有著一顆強烈的憂國憂民之心以及拯救蒼生于水火之中的熱切愿望，希望通過自身的努力來改變社會的現(xiàn)狀。他同情普通人民的遭遇，為俄羅斯的前途和命運擔憂，但同時也為普通人民的麻木不仁痛心不已。他苦苦地追尋救國救民的真理，而到最后卻找不到任何出路。他曾經(jīng)還是一個托爾斯泰主義的信徒，后來也漸漸對這一思想感到失望。細膩、敏感的庫茲馬不能理解這個國家和人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死寂般的生活激起了他既驚嘆又惶恐的情緒。“庫茲馬企圖寫自己的心聲，把摧殘他生命的一切披露出來。可是，他一生所過生活之可怕首先在于單調(diào)而平庸，它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化成千百件瑣碎的小事，使他束手無策……”貧困而又平庸的日常生活像把軟刀子一刀刀地割碎了他所有的激情，終究把他變成了一個“畸形人”“無花果”。他是19世紀“多余人”的變種。庫茲馬對現(xiàn)實不滿卻又無力與這個無情的現(xiàn)實去抗爭，只能無奈的選擇與之妥協(xié)。明知道讓新媳婦嫁給二流子杰尼斯卡無非是讓她往火坑里跳，但是卻無力改變。因為他沒有娶新媳婦的魄力與勇氣，也只能任其在這個無情的社會中沉浮。庫茲馬在生活中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位置，最后也只能在自怨自艾中度過余生。庫茲馬是成千上萬個俄羅斯人的縮影。小說力圖表明，庫茲馬也是一種鄉(xiāng)村新主人的典型，但這類人起步太低，不可能有大的作為，既不能創(chuàng)造未來，更不能代表俄羅斯的未來，這位“俄羅斯自學者”乃是不曾受過俄羅斯貴族文化熏陶過的鄉(xiāng)村新主人，有的只是骨子眼里的鄉(xiāng)下人的粗俗與粗魯、淺薄，直至愚昧。俄羅斯壯麗的自然風光也不能給他一絲鮮活，他只能在故土“鄉(xiāng)村”的污濁中自生自滅。

小說以飽受侮辱蹂躪的新媳婦和窮兇極惡的“新式的怪物”杰尼斯卡葬禮式的婚禮作為結(jié)束。因為無論是懷著嫁女之情失聲痛哭的庫茲馬，還是美麗卻又蒼白的新媳婦，亦或是暴風雪，迎親者狼嚎般的歌聲都讓這場象征著生命的婚禮瞬間轉(zhuǎn)向象征著死亡的葬禮。在去教堂舉行儀式前有一段風景描寫：“暴風雪一直到早晨還沒有停歇。在飛馳著灰潦譚的濁霧中，杜爾諾夫卡村不見了，崗上的磨坊也不見了……在茫茫大霧和黑暗之中人們彼此都看不清楚。”狂風暴雪暗示著這段沒有任何感情基礎，本不被看好的婚姻未來悲劇性的命運，杜爾諾夫卡村悲劇性的命運乃至整個俄羅斯悲劇性的命運，而在強大的自然力面前人又是異常的渺小。杜爾諾夫卡的居民坐著婚慶的馬車，在暴風雪的黑夜中奔向未知的道路，預示著俄羅斯命運的前途未卜。

小說通過克拉索夫家兩兄弟命運的展示，對當時俄羅斯鄉(xiāng)村乃至整個俄羅斯進行了全景式的描寫。如果說庫茲馬看到的是俄羅斯人靈魂的空洞（杰尼斯卡、阿基姆、謝雷等人），那么吉洪苦苦思考的則是“為什么會造成當下這種局面”。實干家吉洪和幻想家?guī)炱濕R都是農(nóng)民中的佼佼者。他們無論多么努力地同命運進行抗爭，到頭來都逃脫不了“命運注定你死，敗草必除”命定的劫數(shù)，最后只能走向精神上的空虛，因為他們身上流淌著杜爾諾夫卡人的血液。在杜爾諾夫卡人身上，更確切地說是俄羅斯人身上的民族劣根性已經(jīng)深深地根植在他們的靈魂深處，并在不知不覺中起了致命性的破壞作用。小說最后庫茲馬對吉洪說道：“咱倆已經(jīng)活到頭，燒什么香也救不了我。你聽見了嗎？咱們是杜爾諾夫卡人！”這部小說中無論是吉洪、庫茲馬、新媳婦，還是杰尼斯卡、謝雷之流都是一群不幸的可憐人，他們是時代的犧牲者。就如同娜塔莉婭、冬妮婭姑媽等人是蘇霍多爾莊園的殉道者一樣，這群鄉(xiāng)村“新主人”是杜爾諾夫卡這座死亡祭臺上的祭品。

正所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愛得越深，恨得也就越真切。對于布寧來說，只有飽含著深情，才能寫出對國家前途、命運如此擔憂的作品。《鄉(xiāng)村》發(fā)表后在評論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褒貶不一。一些人認為布寧把俄羅斯鄉(xiāng)村寫得太過黑暗了，根本不相信國家的未來，同時也認為這篇小說沒有看到農(nóng)村中新生力量的萌芽，充滿了悲觀主義情緒和宿命論色彩，是對俄羅斯現(xiàn)實和俄羅斯人們的誹謗。但話說回來，盡管布寧描繪了俄羅斯鄉(xiāng)村的黑暗面與丑陋面，卻并不代表他不愛自己的祖國。與此同時，也有一些人對小說做出了高度的評價。高爾基在1912年12月致布寧的信中說道：“以前還沒有人這樣深刻、這樣歷史地寫過農(nóng)村……它促使風雨飄搖中的俄國社會深省，目前應該考慮的已不僅是有關農(nóng)民的問題，而是俄羅斯能否存在下去的問題。我們還沒有把俄羅斯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過，而這部作品則為我們指出，必須從整個國家的角度，歷史地考慮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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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馮玉律.跨越與回歸——論伊凡·蒲寧[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

作 者：余 芳，上海外國語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俄羅斯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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