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彬
語文是什么?答:語文就是語言和文學。這本來是常識,即早已經被人們長期的實踐證明是正確的,誰也不會懷疑,因而也無需論證。世界上教育發達的國家,如美國、英國、法國、俄羅斯、德國、日本等,語文就是語言和文學,是常識;中學語文(母語)課程,或分成兩門課──語言(含寫作)課和文學課;或合成一門語文課,每一冊語文課本都分成平行而相對獨立的語言(含寫作)和文學兩個系統;無論是分成兩門課還是合成一門課,文學的分量都要重于語言。在我國的大學里,語文就是語言和文學也是常識;誰也不會懷疑,為中學培養語文教師的師范大學中文系,就是中國語文系,也就是中國語言文學系。然而,在我國中小學語文教育界,語文就是語言和文學這一常識,不僅不適用,而且簡直還不啻于離經叛道。“語文是什么”這個常識問題,困擾我國中小學語文教育界竟然長達半個世紀。語文教育專家(更不用說語文教師)對“語文是什么”的解釋,不僅悖乎常識,而且還顯得荒謬。
近半個世紀來,我國語文教學界對“語文是什么”的權威回答,大抵有三種:
第一種解釋,語文是語言和文字。“文”的外延局限于“文字”,不僅空間太狹隘,而且邏輯上也成問題,因為文字只是語言的記錄,只是語言學科系統的組成部分。總不能因為漢語的方塊字掌握起來比拼音文字難度要大,就規定我國的學生要花12年時間去掌握漢字吧?
第二種解釋,語文是語言和文章。把“文”的外延無限擴大了,所有形成書面文字的東西,一份文件、一個合同、一張便條、一個寫在黑板上的通知,都可以稱為文章;收在語文課本里的都是文章,歷史課本、地理課本、數學課本、物理課本、政治課本、生理課本地都是文章,是不是都要納入語文教學系統?這種解釋經不起分析同樣是顯而易見的。以上兩種解釋,雖然謬誤是顯而易見的,卻在很長一段時期里被視為真理。 進入20世紀90年代,語文教育界發動了一場語文課程人文性的大討論,中小學語文教學改革──語文教育現代化終于邁出了可喜的一步。然而,這場大討論也有一個極大的遺憾:回避或者繞開了“語文是什么”的回答,未能理直氣壯說出常識,語文就是語言和文學,因此也未能確認文學在現代國民基礎教育中應有的突出地位。于是,這場大討論前后──上世90年代至今,語文教育界又有了“語文是什么”的第三種權威解釋。
第三種解釋就是不解釋,或者說是一種盡在不言中的排斥性的否定解釋;除了語文不是語言和文學之外,怎么解釋都可以;除了語文不是語言和文學之外,就用不著解釋了。
我國語文教育界對“語文是什么”的解釋,以及由此形成的語文教育理念,客觀上是排斥文學教育,把文學排斥于現代國民基礎教育的殿堂之外。這是為什么?
首先,是傳統的原因。雖然我們民族有輝煌的古代文學傳統,然而,對文學的排斥卻是我們民族封建教育的傳統。封建私塾教育選用《詩經》作為兩千年不變的經典教材,只是因為《詩經》的特殊性,遠遠不是意味著我們民族有文學教育的傳統。《詩經》只是作為政治讀本、倫理讀本、道德讀本,被選為私塾教育的經典教材的;《詩經》作為文學作品的底蘊,不是被掩蓋起來,就是被閹割了。《詩經》被選為兩千年不變的傳統經典教材,恰恰證明我們民族的沒有文學教育的傳統,倒是有把文學作品當作政治讀本、倫理讀本、道德讀本的傳統。
其次,是現實的原因。20世紀后半世紀語文教改的歷程,也許可分為兩個時期。前一時期是50年代到70年代末,其上流理念是,語文是教化的工具,是灌輸特定的狹隘的政治目標的工具,語文課被上成政治課、道德課。有的課,如60年代初某校高二年級魯迅小說《藥》的教學,雖然名早曰文學課,實則除了外加的、并不準確的寫作技巧的羅列外,仍然是政治課;《藥》的所有人物都被牽強附會地納入階級分析、政治分析和道德分析的“理論”框架,哪里還是魯迅的《藥》?當然,這責任不在哪位語文教師,甚至也不在語文教參,因為在那個階級斗爭必須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年代里,語文是政治的附庸,魯迅研究是政治的附庸,文學也是政治的附庸,所謂文學分析課,自然也只能是政治分析課、階級鑒定課。
后一時期是從70年代末到現在,占統治地位的理念是確認語文的工具性,斷定語文是語言文字或語言文章。
最后,語文教育理念要現代化,就不能不面對上個世紀5O年代的那場把語文分為語言和文學兩門課、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語文教改。不能因為這場改革是在學習蘇聯的政治背景下展開的,就全盤否定這場改革。蘇聯的語文教育也存在著嚴重的政治干預的危機,然而,語文教育理念大體上還是繼承了俄羅斯語文教育的傳統。這場改革,在語文就是語言和文學的理念上,應該予以充分肯定。改革中出現的那套課本──漢語課本和文學課本,當然可以挑出許多缺點,然而,相比較而論,卻是迄今為止我國最好的一套語文課本。
語言是一個完整的系統,是一門科學,它當然有不同于數、理、化的特質,例如它的約定俗成,它的相對模糊性,然而,既然是一門科學,自有它內在科學規律。漢語作為14億華人的母語,是當今世界使用人數最多的語種,毫無疑問也有它內在的科學規律。對于現代國民來說,僅僅憑感覺使用母語是不夠的,必須對母語的內在科學規律有一個理性的系統認識,知道怎樣使用母語是正確的,怎樣使用母語是錯誤的。
綜上所述,我以為,新世紀的語文教育改革──語文教育的現代化進程,有必要做兩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開展一場廣泛的、嚴肅的、自由的和負責的學術討論,在“語文是什么”的答案上,義無反顧地回到常識上來,確認文學教育在現代國民基礎教育中應有的突出地位。這是語文教育現代化的前提。第二件大事,是探索如何進行文學教育和語言(合寫作)教育,怎樣上好文學課和語言(含寫作)課。這件大事,比前一件大事更艱難,更需要曠日持久的努力。就文學教育來說,正如上文已經指出的,無論是我們民族的古代教育傳統,還是20世紀的教育傳統,都沒有把文學作品當作文學作品來教學的成套的現成經驗可供借鑒。就語言教育而論,難度也同樣大。漢語言課本就是個大問題,據說,語言學家們的爭論太大了,很難就為中學生提供一套科學的、簡明扼要的、教學中可操作的漢語言課本達成共識。然而,既然這是語文教育現代化的唯一正確的道路,再難,也得不斷去探索、去嘗試、去實踐;只有在不斷探索和不斷實踐中,才可能完成語文教育的現代化進程。再說,語文教育現代化的方向正確了,探索的目標明確了,語文教育專家和廣大語文教師的探索和實踐,一番心血,自有一分收獲。更何況,國門巳經打開,在語文教育上,我們不應該固步自封。教育發達國家已經有幾百年文學教育和語言教育的經驗,我們為什么不能走出去向人家學習呢?
完成這兩件大事,以下情況才可能改變:作為一個語文教師,是新的也好,教了一輩子也好,卻不知道語文是什么;教師教得辛苦,學生學得辛苦,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卻事倍功半,甚至大量的還是無效勞動。
速讀·下旬201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