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衛東
摘 要:在今天已成為一個名詞的學術二字,其本意各有所指。大抵學指學理,而術則重在應用。近代以來,中國人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更重視西方的技術應用,而對于技術背后的學理探究則較為忽略,形成了一種重“術”輕“學”、“術”高于“學”的情形。
關鍵詞:學;術;學理;應用
中圖分類號:K2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30-0103-02
學術二字在今人語匯中已為一個名詞,而在古代二者卻是各有所指。朱維錚先生指出早在漢代,人們已經看到儒術與經學的區別,儒家取代法家和黃老成為主導政治思想也主要是靠“術”,而不是“學”,二者的差別在于“術重實用,學貴探索”,而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中最重要成分的經學向來就講求“通經致用”和“學隨術變”[1]10-11。朱先生對經學這一特質的考察是相當有見地的,其實這也是中國文化整體的特質。不過,朱先生在經學史中所說的“術”,在相當程度上還帶有君王“南面之術”的色彩,故而有了后來乾嘉學者區分“學”與“政”的努力,而其所說的“政”也與“術”有著重要的淵源,故而在晚清學者的話語中也一度繼承了“術重實用”的特點[2]11-12。
這里所討論的“學”與“術”,著眼于文化整體,既不是經學,也不是君王南面之術,而正如蔡元培所說:“學與術可分為兩個名詞,學為學理,術為專用”[3]42,區別了二者的不同,而“學”與“術”又是難以割裂的,梁啟超認為“學也者,觀察事物而發明其真理者也;術也者,取所發明之真理而致諸用者也”,而“學者術之體,術者學之用”[4]271-273,嚴復將二者定義為“蓋學與術異,學者考自然之理,立必然之例。術者據既知之理,求可成之功。學主知,術主行”[5]885,立意大致一樣,都是強調學理與致用的區別和聯系。
如果以學、術之別來看待近代中國向西方學習的過程,那么梁啟超所說的“器物—政制—文化”這一遞進模式,其實就是學習的內容由“術”向“學”遞進的模式,在以“師夷長技以制夷”為目的的洋務運動期間,先進的中國人基本上都遵循的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毋寧說是“中學為體,西術為用”。
羅志田先生已經指出,近代中國人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其目的和重心都在“西學為用“上,而“中學為體”的問題其實也是產生于“西學為用”的時代需要[6]19。而在實踐上邁出中國學習西方第一步的洋務派官僚也正是固守“中體西用”的信條,其關注者主要在于“用”,而“‘用的范圍主要包括整個經濟領域,其中的變化又主要體現在對科學和商品經濟的認識上”[7]22。但是,洋務派官僚心中的“西用”其實主要就是“西術”,李鴻章深為西方科技成果所折服,說:“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器機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彈所到,無堅不摧;水陸關隘,不足限制;又為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8]825,故對于中國而言,“機器制造一事,為今日御侮之資,自強之本”[8]321,認為“中國但有開花大炮、輪船兩樣,西人即可斂手”[8]2418,據此,李鴻章似乎有科學觀念,但是若仔細考察,不難發現,李氏所言均為科學轉化而成之技術成果,而非科學本身,其所重視者為“西術”,而非“西學”,重實用,而輕探索,著眼于技術,而非理論。再從當時的新式教育來看,其科目也是“分為格致、測算、輿圖、火輪、機器、兵法、炮法、化學、電氣學數門”[8]825,所培養的是西方技術的實用人才,而非科學理論的研究人才,其所要針對的仍然是富國強兵的當務之急。張之洞《勸學篇》有“西藝非要,西政為要”的論述,似有區分“學”、“術”之意,但細審其“西政”所指,則仍主要在于管理一類,并不同于今之所謂“政治學”[2]12,雖與“西藝”有別,但仍然屬于“術”的范疇。
洋務派在學習西方技術成果的同時,并沒有樹立科學觀念,進行科學理論的學習與探索,在“學”的層面上,仍然固守中國傳統的綱常倫理,馮桂芬在其《校■廬抗議》中提出“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9]57,大概為“中體西用”最早的表述,馮氏關注西方者即在于“富強之術”,在“術”而非“學”,其“學”在于恪守“中國之倫常名教”。鄭觀應從道器、本末之別出發,認為“善學者,必先明本末,更明大本末,而后可言西學”,而中西之別則在于“中學其體也,西學其末也。主以中學,輔以西學,知其緩急,審其變通,操縱剛柔,洞達政體”[10]112。張之洞《勸學篇》亦明確主張“以忠義號召合天下之心,以朝廷威靈合九州之力,乃天經地義之道,古今中外不易之理”[11]40。
在洋務運動期間,先進知識群體除了認識到西方科技成果的威力之外,也隱約認識到西方政治體制的優越,而在西方政制之中,最引起他們注意的就是議院,故在這一階段已有人提出開議院的主張。
王韜看到了中西差距不僅在于器物,亦在政制。他認為西方“能橫行于天下者,在乎上下一心,君民共治”,而中國為其所敗則“由上下之交不通,君民之分不親,一人秉權于上,而百姓不得參議于下也”[12]289
同時他還比較了“君主”、“民主”和“軍民共主”三種政體,認為在議院制度下,“君民共治,上下相通,民隱得以上達,君惠亦得以下逮”[13]19
王氏雖看到了西方政制的優越,但其心中議院的功能僅僅通上下之情而已。
比之于王韜,鄭觀應看到了議院限制權力的功能和設計。他說:
君主者權偏于上,民主者權偏于下,君民共主者權得其平。凡事雖由上下院議定,仍奏其君裁奪。君謂然,即簽名準行;君謂否,則發下再議。其立法之善,思慮之密,要皆由于上下相權,輕重得平,乃克臻此[10]26。
雖提出限制權力的問題,但其權力運行的過程仍然以君主為終端,最終的決策仍然操于君主之手。
但是,比起這些枝節性的問題而言,王、鄭二氏更為根本的問題在于并未提出制定憲法的主張,對于西方政制而言,立憲恰為其本,而議院不過其末,只是施行憲政的一個手段。如此看來,則王、鄭二氏關于開議院的主張,所學習的仍是“西術”,而非“西學”。
由此諸方面可以看出,洋務時期的官僚、先進知識群體所學習、所模仿的都只是西學的表現形式而已,并未涉及西學的本質和根源。其向西方學習的動機是源于敗于西方的堅船利炮這一屈辱的事實,對于中西強弱的根本并沒有深刻的認識,其所學內容也是相當功利、實用性的技術成果,以富國強兵為其目標,而并未看到這些先進技術后面還有更為根本的科學理論為其支撐。
總之,洋務運動期間主張向西方學習的中國人只知致用,而不知還有學理探索,因此這個過程其實就是“學”與“術”分離的一個過程。當然,這里所說的“學”是特指西學,因為當時還有“中學為體”。
但是,隨著向西方學習的逐漸深入,中國知識分子開始認識到這種不足,認為“中學為體、西術為用”并不能致中國于富強,學習西方的根本在于“西學”,而非“西術”,同時也意識到中學與西學的分歧并不能以“中體西用”的方式加以解決。嚴復說:“中學有中學之體用,西學有西學之體用,分之則并立,合之則兩亡”[5]558-559,梁啟超也認為:“學而不足以應用于術者,無益之學也;術而不以科學上之真理為基礎者,欺世誤人之術也”[4]272,都代表了世紀之交中國人向西方學習的進一步深入,也就是“學”與“術”要為一體而不能分割。這樣,“中體西用”的模式自然就不再是解決中國問題的最佳選擇,而在西強中弱的時代背景下,要“學”、“術”一體,那么走向全盤西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于是,隨著向西方學習的深入,中國人就從“西學為用”(更確切地說,其實是“西術為用”)走上了一條“中學不能為體”的道路[7]7-29。之后便有了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全面反傳統和全盤西化,也就是梁啟超“器物—政制—文化”模式的“文化”層面,這是一個文化之中最為核心的部分,以“學”、“術”之別視之,則之前的器物、政制之變都只是“術”之變,而文化之變就是“學”之變。
但是,新文化運動以暴風驟雨的氣勢罵倒了中國傳統文化,即“中學”,但卻未能在中國建立起一個新的文化體系,“中學”雖然已經不能為體,但也并沒有實現西學為體,中國的核心文化層出現了真空,而這種核心文化層的真空現象至今沒有改變。
還是以科學技術的學習為例,梁啟超已經看到理論與技術的區別:“觀察此事實,以證明水之有浮力,此物理學也;應用此真理以駕駛船舶,則航海術也。研究人體之組織,辨別各器官之機能,此生理學也,應用此真理以療治疾病,則醫術也。”[4]271梁氏已認識到學理與技術二者的區別和聯系。但是,我們的理論科學教育并沒有遵循這個認識和應用的循環模式,而是一味地傳授理論,死記公式,直接套用,所謂“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實就反映了這種功利的學習方式,這樣理論也就成了成果,學習作為理論科學的“學”其實就成了學習作為技術成果的“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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