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開發
冬去夏至,5月中下旬,北日德蘭半島迎來了第三十二屆奧爾堡狂歡節。
在我看來,奧爾堡狂歡節是一個歡慶夏天來臨的節日。北歐人徹底告別了漫長的冬季,期望在狂歡中抖落冬天帶來的束縛和積郁。大約從10月底萬圣節過后,北日德蘭就開始進入冬季。淡黃的陽光從狹小的角度遠遠地照來,拂在臉上只是溫涼的。11月下旬,天在下午四點鐘左右便黑下來。從這個時候,過圣誕節的準備開始悄悄地展開,奧爾堡人心里早早就有了對這個大節的期盼。市中心的樹上結滿了星星點點的燈泡,性急的商家提前在門口增添了圣誕樹,偶爾還可以看見圣誕老人裝扮的學生鼓隊走過街道。圣誕節一過,冬季進入了最深處;不過,春天也越來越近了。3月下旬,天氣轉暖,白晝變長。白色的雪滴花,藍色的西伯利亞藍鐘,黃色的復活節百合,仿佛一夜之間在人家的園子里開放。可也許就在第二天,風雨交加,乍暖還寒,花容失色,冬天似乎又收復了失地。從此,春天與冬天的勢力展開了拉鋸戰。過了復活節,春天的力量才壯大起來。而天氣仍然陰晴不定。5月中旬以降,天有些熱了,草地上冒出繁星般的白色的瑪格麗特花。黑羽、黃喙、黃眼圈的烏鶇不知疲倦地鳴囀,它們是這個季節的首席歌唱家。晴好的時候,年輕的女孩們不失時機地換上了短褲和裙子。人們明確無誤地感覺到:夏天來了!
就在這時節,奧爾堡狂歡節如期而至。狂歡節活動主要安排在兩周之內。上周六舉行了兒童狂歡節,遺憾的是我在外邊,沒趕上帶兒子參加。好在25日周六還有一次群眾性的盛裝大游行,這是狂歡節的高潮。
其實,早在3月22日,狂歡節就開始了carrus navalis(一種船型花車)游行,拉開了序幕。那天我路過市中心,正好邂逅。這次規模不大的游行敘述了一個古老的關于光陰和季節流轉的故事:十來個戴著面具、身穿黑衣的丑陋的“影子人”(People of Shadows)走在最前面,一個仆人(bell man)拿著掃帚追趕那些象征黑暗的精靈,驅散冬天和魔鬼。一艘carrus navalis緊隨其后,船長和他的水手把船上的東西分給陸地上的人們。船后面,一個農民趕著兩頭公牛在耕地,播撒種子。然而,沒有陽光是一事無成的。跟著農民,幾個壯漢高高地抬著一輛象征光明的太陽車。姑娘們載歌載舞,慶祝春天到來,萬象更新。
平時在國內,像狂歡節這樣的大熱鬧我通常是避開的,而客居于此,與北丹麥人一起經歷過了夏、秋、冬、春,此時卻很愿意分享一點夏天到來的喜悅。周六早晨,與妻子商量好,我單獨行動去拍照,她帶兒子隨便走走看看。
我剛往外走,就遇見房東上高中的女兒與幾個壯碩的少女在一間屋子里進出,每人一套頗有時裝范兒的銀白色裙裝,濃重的化妝品味撲鼻而來。來到市中心,警察已在主街路口設卡,不讓機動車通過。街道上比平時周末熱鬧了許多,人們三三兩兩,穿著各各不同,有的攜帶道具,在做狂歡前的最后準備。
據官網消息,上午的大游行總共有三支隊伍,分別于十點、十一點、十二點從三個不同的地點出發,都經過一千五百米長的維斯特布若大街(Vesterbro),到達市中心公園Kildeparken。九點半,我沿著維斯特布若和利姆峽灣大橋,趕到第一支隊伍的起點——諾勒松比市橋頭西邊的街道。諾勒松比市屬于奧爾堡大區,與奧爾堡市僅有一水之隔,有利姆峽灣大橋相連。
站在橋頭西望,街道上的人群密密匝匝,流動的火紅的主色調沿著峽灣,蜿蜒成一條巨大的火龍。不久,隨著幾聲焰火的爆炸聲,幾股青煙騰起,鼓樂齊鳴,隊伍開始緩慢前行。
我快速回撤,跑到峽灣大橋中間的高處,站在隔離欄上面的金屬板上。火龍的龍頭——一輛火紅的大卡車——上橋了,橋上觀眾快速稠密起來。大卡車靠近,駕駛室頭頂一個大皇冠,前后伴隨四個身穿火紅色復古服裝的侍衛,黑帽子上插著一根高高的白羽毛,后面的兩個肩扛古代兵器。幾個滑板少年來回穿梭。三個紫色的跳舞女郎在隨行樂隊的陪同下,邁著舞步前進,紫色的羽毛帽,紫色的胸罩,紫色的布條式熱褲。隨后是火紅的鼓隊,男女混合,每人都是上下通紅,頭上是烈火猛獸造型,單個看是一團火焰,整體看像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十幾個豹皮裝的金發女郎一字排開,款款走來,一輛橘黃色的音樂卡車在她們的右后側。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孩站在一輛什么車上,身體的一大半超出人群的等高線,頭戴白色的紙花冠,上身白色的短T恤,露出小蠻腰,下身天藍紗裙。她始終舉著雙手,扭動著腰肢,和著動感音樂不停地舞動。此時我感覺她就是狂歡女神!其右手的指間夾著一支點燃著的香煙,猶如自由女神手中高擎的火炬。周圍的人群隨之律動,如癡如醉。我腳下的金屬板應著鼓點抖動,與我站在一起的幾個年輕人也跳動起來。一輛小卡上的幾個男青年,一邊灌啤酒,一邊朝人群中和大橋下扔啤酒罐。
快到十一點時,我回撤到南北向的主街維斯特布若。街道兩旁多為四五層的樓房,許多陽臺上和打開的窗子后面都站著觀眾。臨近峽灣大橋的一段路面上扔滿了爛香蕉,顯然是附近樓上看客們的惡作劇。街道上擠滿了人群,變成了一條歡樂的彩色河流。新的游行隊伍不時加入,像新起的一道道波浪。到處是易拉罐、塑料杯、飲料盒、碎玻璃,游行的隊伍踏在上面,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響。在街頭上意外地碰見了妻子和兒子,妻子一見面感嘆:“我的神哪,頭上插羽毛跳舞的女的連內褲都沒穿,風一吹,屁股都露出來了!”我笑道:“剛才我看到了幾個只穿紙尿褲爺們。這就是狂歡精神!”
參加游行的人群分成一個個小組,從三五人到幾十人不等。每個小組都有人推著一輛經過裝飾的小車,里面放著啤酒和飲料,有點像“空中加油機”。每個小組一種裝束:時尚淑女裝,傳統紳士裝,妖魔裝,吸血鬼裝,中古武士裝,小丑裝,北歐海盜裝,非洲裝,印第安裝,氣球裝,奶牛裝,火烈鳥裝,雉雞裝,迷彩裝,尿不濕裝,外國國旗裝,帶著面具的,光膀子彩繪的,男扮女裝的……不勝枚舉。還有一個站街邊的“獨行俠”,像一只不祥的烏鴉,身穿黑大衣,歪帶黑呢帽,拄著黑拐杖,一只眼睛蒙著黑眼罩,扮作暗探或刺客模樣,不時掏出“手槍”朝人比劃。狂歡節每年都有一個主題,去年叫“天使與魔鬼”,今年溫和多了,名為“流行時間”(Trendy times)。官網上還特意提示維基百科上所列過去一千年間歐洲的流行時尚,也許以前組織的專業表演扣題了,但大游行的人們可不管什么時尚不時尚,他們我行我素,盡情歡樂。裝束的雜色共同烘托出狂歡的精神:打破常規,脫略形骸。性、酒、暴力、死亡、動物性都是狂歡中流行的元素。北日德蘭人是內向、沉靜的,在狂歡節上,我看到了他們激情、恣肆的一面。endprint
復活節之后,一長串節日接踵而至:國際勞動節、大祈禱日、耶穌升天日、憲法日、圣靈降臨節、仲夏夜等。丹麥人還可以選擇在7、8月份休長假。狂歡節后,一直到9月,陽光明媚,空氣清新,萬物欣欣向榮,人們有余裕盡情享受涼爽宜人的夏日時光。
6月24日是丹麥的圣漢斯節(Sankthans or Sankthansaften ),前一天晚上為圣漢斯之夜。23日下午有同事打招呼,說晚上可以去看奧爾堡市政府組織的“燒女巫”。地點就在我住所旁邊的高地上。
慶祝夏至是古老的風俗,早在維京時代就開始了。仲夏節原本異教的節日,但基督教鳩占鵲巢,把它據為己有,并與圣約翰的受洗聯系起來。“圣漢斯”在丹麥語中指的就是“施洗約翰”,天主教把圣約翰的生日確定為6月24日。《圣經》里說他比耶穌早六個月出生,但并沒有說明具體的時間。在圣漢斯節的前夕,要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以驅走邪祟。從上世紀二十年代開始,丹麥人在篝火上放上一個用布和草制作的女巫。這其實是一種古老記憶的遺存,因為在從1540年到1673年間,丹麥教會與歐洲其他國家的教會一樣,為了鏟除異端實行過燒女巫。
西方國家的獵巫運動存在于十五世紀末至十七世紀間,反映出當時歐洲在宗教控制下黑暗的精神生活。獵巫為的是鏟除異教。當時不論男女,只要是巫師,都統統在鎮壓之列。當然,其中女巫的數量是要遠高于男巫的。有了好用的便利的罪名,那些不合規矩的女人,便會被誣為“女巫”,這樣不經過任何審判,即可被輕易處死。火刑是死刑的極端形式,更帶有除惡務盡的痛快感。英語里至今有詞語witch-hunt、witch-hunting,指稱以“莫須有”的罪名進行政治迫害。
我問過兩個丹麥的同事: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丹麥已經進入了現代文明社會,為什么還要“燒女巫”?他們沒有說出所以然來。但我想,這很可能只是為了喚起已經模糊的文化記憶,增添一些作料式的文化興味,帶給人們一點略帶驚悚的快感,從而使活動更具吸引力。不然的話該項活動與普通的篝火晚會就沒有什么不同了。
那天,我們晚上八點多去現場。遠遠地就聽到動感的音樂。平坦的草地上矗立起一個用枯樹枝搭成的大柴堆,頂上一個人形大小的“女巫”,裹著水紅的頭巾,披著水紅的長袍,面目猙獰,揮動雙臂,似在“興風作浪”;柴堆的中間,看不清是站著還是蹲著一個體型較小的“女巫”,裹著灰白頭巾,穿著畫格子長袍,樣子猥瑣。后來從新聞中得知,哥本哈根地區“燒女巫”的做法有變。女首相說“燒女巫”是傳統,但witch是女性,為了表示男女平等,應該再加上魔鬼。于是,那邊的火堆上今年開始同時有了女巫和魔鬼。也許下一年丹麥別的地方舉行此項活動的話,就得同時放上兩個不同性別的假人了。再回到奧爾堡的現場。不遠處,有人在拿著麥克風演講,對著幾排坐著的觀眾。過后觀眾們手持歌篇,一起唱起了從十九世紀末就開始在圣漢斯之夜傳唱的《吾愛吾國》。
九點鐘,點火開始,人們層層圍住柴堆。火借風勢,呼呼蔓延,很快吞噬了中間的那個“女巫”,不久頂上的那個“女巫”也身陷火海,淹沒在濃煙中。烈焰隨風飛騰,照亮了黃昏。然而,人們只是靜靜地觀看,無人歡呼。
1819年9月,土里土氣、笨頭笨腦的漢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告別家鄉歐登塞,只身來到哥本哈根。那一年他十四歲。這個貧困的鞋匠和洗衣婦的兒子從此開始向上爬的艱辛歷程,頻繁地叩響達官貴人的家門,故鄉成了他終身需要逃避的地方。
幾年前,安徒生的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同另一個鞋匠結婚。她之所以允許尚未成年的兒子離開家鄉,是因為她聽信了一個算命女人在歐登塞大教堂為這個男孩舉行的堅信禮儀式上的預言:有一天,菲英島的首府會被盛大游行的火炬照亮,向她的漢斯·克里斯蒂安表達敬意。
安徒生可能出生在漢斯·讓森斯大街與邦斯·伯德拐角處的黃墻小屋里,事實上沒有人能夠確切地知道安徒生到底出生在哪里。人們知道他大約出生在這個歐登塞最窮困區域的一處簡陋的住房里。當時此地住滿了社會最底層的士兵、短工和乞丐。這一點是建于那黃墻小屋基礎上的安徒生博物館所不愿告訴游人的。
盡管安徒生在自傳《我的童話人生》中把自己的家庭描寫成一個雖然不富裕,但也舒適干凈、其樂融融的處所,但家庭對他來說是噩夢般的記憶。童年生活的真相被他刻意地掩藏,只是不斷地閃現在其童話、戲劇和小說中。1833年12月,作為旅行家的安徒生在羅馬得知其酗酒成性的母親去世的消息,他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悲傷,而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他在給別人的信中似乎更在意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了。他的姐姐卡倫是其母的私生女,這是安徒生終生都極力抹去的存在。1842年2月,失聯多年的卡倫突然幽靈般地出現在他的眼前,跟他要錢,給他造成了沉重的精神負擔。四年以后,卡倫死于哥本哈根的紅燈區。然而,這個赤貧、不體面的家庭卻是他成為一個童話大師的精神搖籃,他成為參天大樹的根須是深扎家鄉的泥土中的。由于那骯臟的童年生活環境和苦難生活,使他對人世間的不幸充滿同情,也刺激了他對美好人生的想象和憧憬。《丑小鴨》無疑包含了他個人奮斗史的辛酸和成就感。他的母親和姐姐卡倫都曾是乞討孩子中的一員,《賣火柴的小女孩》表現了他對社會底層人民感同身受的同情和理解。他從父母那里繼承了精神財富。丹麥的詹斯·安徒生在其《安徒生傳》(陳雪松、劉寅龍譯,九州出版社2005年版)中告訴我們,那個短命的鞋匠死后除了服兵役時的賬本和一堆破舊的衣服外,他什么也沒給兒子留下;但他喜愛閱讀、勤于思考,并注意用那個時代先進的教育理念培養兒子的個性。如果說父親的教育錘煉了他的理智,那么母親的影響則養育了他的熱情和想象。他的母親篤信上帝、迷信和庸醫的醫術。安徒生在自傳中說:“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很虔誠,還有點迷信。”通過母親的影響,他在自己的文化意識中與菲英島的農民文化聯系起來。所以,他像當時的菲英人一樣,信仰耶穌,又崇拜北歐神話中的雷神和主神奧丁,相信萬物有靈。周作人在《安德森的十之九》一文中說:“安德森的想象,使他格外和兒童心思相接近。小兒像個野蠻,于一切不調和的思想分子,毫不介意,容易承受下去。安德森的技術,大半就在這一事:他能狠巧妙的,把幾種不相干的思想,連接在一起。例如他把基督教的印象,與原始宗教的迷信相溷和,這技藝可稱無二。”只要稍想安徒生童話中那些搖曳多姿的人格化的萬物形象,不難認識到這種基督教與原始宗教的迷信混雜在一起的地方文化對他的重要性。
正像你所知道的,那個算命女人的預言實現了:歐登塞市政府授予這個逃離或遺棄的游子榮譽市民證書,1867年11月6日的晚上,市民們舉著火把游行慶祝,榮歸故里是所有游子的夢想,那天晚上安徒生站在市政府大樓一層的窗前,接受人群的歡呼。現在博物館圓頂大廳的八幅系列大型壁畫中的最后一幅再現了當時的動人情景。很少見一個像安徒生這樣的藝術家與一座城市融為了一體。這里有以“安徒生”命名的花車游行、節日劇、圣誕集市、國際馬拉松;隨處可見安徒生和以安徒生童話人物為原型的雕像,城市里有幾十處與安徒生有關的景點;還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和花園等。城市到處都彌漫著安徒生的氣息。
兩百年過去,作為出生地的房子所在街區四周的老城拆去了,被時光擦洗去了貧窮、骯臟、嘈雜,變得明亮耀眼,成為紀念碑式的藝術品,不厭其煩地向五湖四海的來訪者講述著一個多世紀前一個從丑小鴨成為美天鵝的傳奇。
我們于6月初乘火車到歐登塞。現實中的歐登塞有些喧鬧、雜亂,與我客居的丹麥第四大城市奧爾堡相比,似乎缺少了一種優雅。像許多外國游客一樣,來這里的唯一理由就是她是安徒生的故鄉。安徒生童年故居離穿城而過的歐登塞河只有一百多米,當年作家一天有好幾回經過這里,他曾經坐在河邊編織他那色彩繽紛的夢想。我們在到達歐登塞的第一天下午,就沿著這條河溯流而上三公里,到達菲英村(Funen Village)參觀。菲英村集合了許多島上農村十九世紀的半木式結構的草屋,從中多少可以窺見安徒生時代菲英島鄉村的面影。當天傍晚,在安徒生博物館和童年故居邊轉了一圈。第二天上午再去進館參觀。3月份在哥本哈根的時候,去看過長堤邊的小美人魚雕像,經過新港的安徒生故居,參觀了市政廳廣場邊的安徒生博物館,并前往Assistens教會墓地,拜謁安徒生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