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響企業家精神的主旋律

林左鳴

改革開放三十五年以來，中國經濟已經實現了跨越式發展，不僅整體經濟規模已躍居世界第二位，而且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進出口國、最大的制造國，幾乎主要的制造品中國產量都是世界第一。2014年，中國有100家企業進入世界五百強，這些成績值得我們驕傲，但另一方面，中國的企業也好、產業也好，都存在大而不強的問題，產品品質和技術含量與發達國家相比還有相當差距。目前中國經濟已走向產品轉型升級、產業轉型升級的轉折點，也是由制造大國向創造大國的轉折點。要真正實現這種轉型升級，順利邁過這個轉折點，必須實現真正的自主創新。要實現真正的自主創新，就必須大力弘揚企業家精神，把企業家視為時代的英雄，讓企業家有更寬、更廣、更高的舞臺。

企業家精神缺失

相對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來說，雖然今天中國的經濟更發達了，企業更多了，企業的規模更大了，企業的管理水平更高了，產品質量更好了，但在某種程度上說，現在的企業家精神反而不如過去那個時代旺盛了。

在八十年代，中國剛剛改革開放，全社會彌漫著一種開拓進取、蓬勃向上的氛圍，而且到處都是市場機會，到處都是需要打破的條條框框，因此那個特殊的時代激發了大批人的原始創業精神，成就了一批國有企業的改革家和鄉鎮企業的創業家，他們有些人現在仍然活躍在這個市場上，如柳傳志、張瑞敏、魯冠球等，也有一些退出了歷史舞臺，如馬勝利、潘寧等；有些人功成名就，也有些人折戟沉沙。無論結果怎樣，他們都開創了一個時代，也為后來創業家的成長創造了更寬松的環境和更肥沃的土壤。在我看來，他們取得的經濟成就倒是其次，他們的經驗和經歷是時代的財富，而他們不斷開拓創新的企業家精神，最值得我們珍惜。

九十年代，在小平同志南巡講話的鼓舞下，全國掀起了創業熱潮，那是一個萬馬奔騰的時代，也是企業家精神最勃興的時代，除了良好的政治環境外，當時也是互聯網技術和移動通訊技術發展最快的時代，催生了一大批最具創造力的企業，新浪、阿里巴巴、騰訊、百度、華為等都是那個時代創業并成長起來的。

進入新世紀之后，隨著中國加入WTO，中國企業迎來了最好的發展機遇。這個階段是中國經濟發展最快、最穩定的時期。民眾財富快速積累，企業的管理水平、產品質量都上了臺階，中國企業的實力和國際地位也大幅提升。2000年中國才有9家企業進入世界500強，2014年，中國有100家進入世界500強。

但是，隨著我們企業規模的擴大和市場環境日益健康，企業家精神卻有日益萎靡的趨勢。其中一個典型現象就是，現在許多企業在外部環境順風順水時，發展得都還不錯，但面對轉型升級的挑戰時，則顯得手足無措，效果不佳。

今天的企業家，相比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企業家，擁有更豐富的知識，更好的管理理論指導，更先進的管理工具，素質更高的員工，當然也有伸手可及的海量信息，為什么他們面對轉型時顯得更為困惑？我認為，主要的原因在于，今天的企業家，有許多失去了企業家精神，而變成了單純的企業管理者或經營者了。

企業家的本質就是創業家，但許多企業家早期創業時干勁十足，成功多年之后，很容易產生兩種偏向，一是固步自封，沉迷于過去的成績，不敢再冒風險，不敢挑戰自我，因此企業雖然隨著市場的擴張而增長，但卻失去了創新的靈魂。另一些人則干脆激流勇退，讓年輕一輩接班。對于企業家來說，總是要讓年輕人來接班的，但是如果不能將企業家自強不息的創新精神傳承下去，這種接班注定不會成功。

現在的年輕人，尤其是80后90后，具有非常突出的優點，他們的知識豐富、思想開放、敢想敢干。但因為他們成長于相對優越的生活環境，加上中國的教育體制等問題，絕大多數往往是好員工，或者好的職業經理人，卻不是好的企業家。因為企業家要冒風險，要付出代價，要承擔太多的痛苦。他們中有一些人將創業當成玩票，沒有把經營企業當成事業，也就是缺乏一種使命感。這些人，如果讓他們接班，往往難以取得大的成功。早期的企業家最大的優點就是使命感，往小里說，這些人都是希望通過創業來擺脫曾經有過的貧困；往大里說，這些人還希望通過創業來回報社會，貢獻國家。因為有使命感，他們才能真正忍受痛苦煎熬、才能犧牲自我、才能面對挫折和不理解。

今天的年輕人，有太多的職業機會，有太多的生活享受，有太多的大小舞臺，因此往往不愿或不堅定地選擇創業這條棘荊之路，這是今天我們覺得創業精神不足的原因之一。但是中國要強大，要成為市場經濟的領導者，就必須弘揚企業家精神。

企業家精神的基本特征

企業家精神就像鉆石一樣，有多個側面，我曾寫過論企業家的七種精神特質。我認為其中最為重要的是三個方面：創新精神、開拓精神和進取精神。

創新精神

自從熊彼特將企業家精神的核心特點定義為創新精神以來，人們很自然地將企業家與創新聯系在一起，并以創新的程度來定義一個企業家的歷史地位，這當然是對的。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有不同層面的創新。一是產品創新，如愛迪生發明電燈、瓦特發明蒸氣機。他們不僅僅是技術發明，而是將之變成了產品，而這些產品最終改變了人們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二是生產方式和工藝的創新，如福特的流水線和豐田的準時生產制。三是商業模式的創新，如亞馬遜的電子商務和馬云的淘寶。四是管理文化、管理制度和經營理念等方面的創新，如股權激勵和韋爾奇的數一數二原則等。創新不僅給企業帶來競爭優勢，更重要的是在企業內部形成一種凝聚力、自豪感和使命感。創新總會被人模仿，因此某個創新所獲得的競爭優勢就會逐漸喪失。但因創新而激發的企業內部的精神力量，卻是那些模仿者難以獲得的。因此，真正的創新是不能被模仿的。福特沒有因為別人模仿其流水線而失去競爭力，豐田沒有因為別人學習準時生產制而落伍，亞馬遜也沒有因為別人也來建同樣的電子商務而失去發展動力。

因此，一個具有持續創新精神的企業，根本不用擔心別人模仿自己的創新，真正需要擔心的是自己失去創新精神和創新動力。有些企業在早期通過創新獲得成功之后，往往致力于防止競爭對手的模仿，或者依靠專利和品牌壁壘的保護，希望以此來保護自己，獲得最大的利潤。另一些企業則是勇敢地面對挑戰，持續進行創新。前者如索尼、諾基亞，后者如GE、蘋果等。凡是滿足于自己原來的創新、失去持續創新精神的企業，其結果必然是陷入困境。這種困境表面上看是發展方向的錯誤選擇導致的，但本質上是因為企業喪失了創新精神。GE在1980年代的復興就是因為韋爾奇為其注入了企業家的創新精神。蘋果在上世紀90年代初陷入了困境，因為當時的蘋果已經失去了創新的靈魂。1996年喬布斯重回蘋果后，再次為蘋果注入了創新精神，使蘋果再次煥發了青春，蘋果持續不斷推出了創新性的產品，每款產品總能引領潮流，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增添了新的樂趣和色彩。因此，對于一個進入成熟期的成功企業來說，要突破成長的瓶頸，最重要的就是重新注入企業家的創新精神。

我們再回看諾基亞和柯達，這兩家企業在衰落之前，都是行業翹楚，也都能看到行業變化的趨勢，而且也都推出過符合行業發展方向的創新產品（智能手機和數碼相機），都有足夠的財力和行業影響力來推廣這些新產品。但是這兩家企業都沒有在新的產品市場上取得成功，最后將市場拱手讓給他們曾經不屑一顧的競爭對手，自己卻黯然退出歷史舞臺。盡管這兩家企業失敗的原因有許多，甚至有些人認為有許多偶然因素。但我認為，主要是因為這兩家企業最后變成了純粹的經營性企業，只以短期業績為目標，企業的最高領導人失去了企業家的創新精神。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企業的CEO只是平庸的職業經理人，或者說，他們只是一般的商人，只是追求將自己賣一個好的價錢。

一個企業如果失去了企業家的創新精神，當市場環境很好時，一切都好，企業的業績甚至好過那些創新主導的企業，而這種業績假象又會進一步削弱企業的創新動力。一旦遇到行業變革、技術更新換代或市場驟變之時，這些企業就很容易被時代淘汰。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每年都有大量的成功企業被市場無情淘汰。而今天，經過了最近十多年的市場繁榮之后，中國大多數企業面臨轉型的挑戰。這時，如果沒有創新精神，企業就很難邁過這道坎。

開拓精神

企業家要有創新精神，但更要有開拓精神：開拓市場、開拓新的業務領域、開拓新的思維空間。

創新的產品要真正實現其價值，必須要開拓市場，對于今天的中國企業家來說，開拓市場顯得尤為重要。一方面國內市場或者老的市場、成熟的市場已經被占據。我們的企業過去習慣于搶占低端市場或容易的市場，因此，開拓國際市場和高端市場就成為我們許多企業轉型升級的關鍵所在。開拓市場有時比創新產品、創新商業模式更難，這不僅需要企業家有勇氣，有堅韌不拔的毅力，還要求企業家能忍辱負重，有寬廣的胸懷。從某種程度上說，產品創新依靠科研人員就可以實現，而市場開拓則是一個企業家必須完成的使命。

開拓市場最忌諱采取跟隨策略，國內有些企業習慣于搭便車?？吹揭患移髽I在某個國際市場上打開了局面，就尾隨而至，一哄而上，把市場打得一塌糊涂。雖然跟隨戰略似乎更安全，成本更低，但這樣的企業缺乏開拓精神，永遠也成不了市場的領導者。

企業家除了開拓市場之外，還要開拓新的業務領域。我們處于一個大的歷史變革時期，產業、市場和技術都在發生深刻的變革。十年前的熱門產品或產業，今天可能處于衰落之中，或者已經變得面目全非，PC、手機和零售行業就是如此。因此不斷開拓新的業務領域是企業永葆青春的必由之路。同樣，開拓業務領域并不是盲目多元化，不是人云亦云，別人干什么我跟著干什么，而是尋找探索新的業務方向和業務組合模式。例如GE在發動機行業開拓的服務升級模式、租賃模式等，就是一種開拓精神的體現。在現在轉型升級的歷史時期，開拓業務領域也需要獨樹一幟，需要有創新精神。

企業家要使企業達到一個更高的境界，還必須開拓思維空間。我們必須從更廣闊的視角來看待企業的行為和價值。我們的眼光不能局限于企業的內部，而要從整個產業、整個價值鏈來看待企業行為、價值和存在的意義。同樣我們也不能僅僅從盈利的角度來看待企業的責任和使命，而應該站在國家的高度、甚至全人類的高度來看待企業的責任和使命。我們還要從哲學的高度來思考產品的價值和企業經營行為。從人性的角度來看，軍工產品和互聯網產品滿足的是同一種需要，本質上并沒有差別。從哲學的高度來看，發展軍工產品的最終目的在于使軍工產品不被使用。軍品越是先進，越是沒有實際使用的機會，因此軍工企業的出路在于民品，只有將軍品技術廣泛地用在民品上，才能真正體現其價值，造福人類。

進取精神

對于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來說，最大的挑戰在于永遠保持進取精神，永不自滿，永遠敢于面對自我，挑戰自我。一個企業家，成功一時容易，保持謙遜和長期成功難。因為在一個大時代中，許多人和許多企業都有成功的機會，有時是偶然，有時是必然。而一個企業家的偉大，在于他能夠超越時代，讓成功成為必然，這就需要他有不斷進取的精神。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但許多人都被金錢和成功擊倒，要么被誘惑擊倒，要么被自滿擊倒。

對于一個真正創造歷史的企業來說，重要的不是賺多少錢，而是要創造出全新的產品、更高品質的產品；不在于市場占有率多少，而在于創造了多少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喬布斯對產品的精益求精、近乎苛刻，就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進取精神。相反，自從喬布斯去世之后，蘋果的這種精神就在不斷被消磨。蘋果從iPhone 5開始同時推出多款產品，這不是進取精神，更多地帶有貪婪的成分。貪婪與進取的差別在于，貪婪總是希望更多地榨取創新產品或創新技術的利潤，而進取精神則致力于創新價值、制造差異、成就企業本身，這是一個企業或企業家獨立于天地間的價值，也是一個企業對于整個社會或人類的貢獻。

對任何成功的企業來說，貪婪的誘惑總是難免的。如果一個企業家不能抵擋這種誘惑，時間長了，即使是像蘋果、柯達、施樂、惠普、諾基亞、IBM等這類偉大的企業，也會變得平庸。對于一個大企業來說，一旦失去進取精神，創新便成為遮羞布，企業就會失去靈魂，成為職業經理人的俘虜。在順境時，職業經理人容易變得貪婪、懶惰；在逆境時，職業經理人容易使企業陷入困境。只有企業家的進取精神，才能為企業注入真正持久的動力。因此，一個企業要永遠有更高的追求、更偉大的理想、更宏偉的目標。企業家精神的實質，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實踐創業的使命，用自己的激情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生產方式和思維方式。更簡單地說，企業家是要去改造整個世界，創造更美好的生活和未來。因此，企業家往往不問回報，不計得失，但他們走過的路，恰恰是他們留下的最寶貴財富。

企業家的創新精神、開拓精神、進取精神，三者不是孤立而是相互關聯的。三者相互依存，不可或缺。一個人可以在不同階段更多地體現某一精神，但只有同時具備這三種精神，才是一個豐滿的企業家的畫像。

塑造企業家成長的外部環境

過去的二十年，是日本經濟停滯的二十年。日本為何停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讀，但根本原因就是日本的企業家精神在消失。二戰剛結束時，日本人在廢墟上重建經濟，當時涌現了一大批企業家，整個日本也充滿著企業家精神，這種精神催生了日本經濟奇跡。但經濟的快速成功使日本整個社會有些飄飄然。在八十年代時，日本開始自我驕傲、自我滿足，企業家精神開始喪失。日本現在仍然是一個充滿敬業精神的國家，卻是一個缺乏創新精神的國家。因此，日本的產品質量不錯，但卻很少有新的企業和全新的產品出現。過去二十年，中國和美國涌現了大批的新企業，而日本仍然是那幾家老面孔。今天的中國與日本八十年代有些像，經濟持續成功，有些企業家和民眾開始飄飄然了。如果我們不重視企業家精神的培養和弘揚，就可能重陷日本式陷阱。

要創造企業家涌現和成長的良好環境，需要全社會形成尊重企業家的氛圍。有什么樣的社會環境，就會出什么樣的人才。今天，中國之所以涌現出像馬云、馬化騰這樣的企業家，就是因為有九十年代小平南巡講話之后創造的全民創新的大環境。我們要尊重企業家、鼓勵企業家、為企業家成長創造寬松的社會環境，同時也要讓真正創新的企業家得到回報。這種回報，多一些總比少一些好。因為對企業家來說，絕大多數并不是安于享樂之輩?；貓蠼o了他們，他們又會重新投入到企業的發展之中，又會形成了新的創新，最終回饋給社會。現在社會上有些人有一種仇富心態，這一點不利于企業家的成長，當然對于不勞而獲或以非法途徑致富的人，我們要鄙視和打擊。但對于在市場上拼殺的企業家的高收入，我們應該予以贊揚和鼓勵。歐洲有些國家執行抑制企業家高收入的政策，結果這些國家失業高企，創新停滯，這一點一定要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

另一方面，我們對企業家的缺點、失誤也要多包容。中國長期受儒家文化傳統的熏陶，因此許多人都渴求企業家成為圣人、賢人或君子，往往對企業家求全責備。實際上，圣人、賢人也好，君子也罷，如果他們不能適應當今的市場經濟環境，也不愿意去市場上拼殺，更不愿意去冒失去過去光環的風險，如讓一個因循守舊，不改父之道的孝子，即儒家推崇的榜樣來管理企業，不僅不能創新，還會使企業喪失生存的機會。

對于企業家來說，我們不僅不能以成敗論英雄，更要寬容他們的錯誤、缺點，最根本的是要看他們是否真正在創新、在進取、在不斷開拓，是否在親力親為。如果我們不能包容缺點和錯誤，許多人就會文過飾非，不能勇敢地承認錯誤。如果我們不能寬容失敗，許多人就會因為害怕失敗而不敢創新。過去的歷史證明，偉大的創新都是許多人大量失敗堆積的結果。而真正有創新精神的企業家，往往并非是謙謙君子，有些人很霸道，有些人很自以為是，有些人甚至看上去有點自私，但他們無疑都給人類生活帶來了革命性的變化。

今天，我們要實現中國創造，就一定要弘揚企業家精神，要在全社會形成尊重企業家、包容企業家、激勵企業家創業的良好環境。我們要鼓勵敬業精神，但更要提倡創新精神，我們歡迎謙謙君子，但更歡迎有個性、有開拓創新精神的企業家。

企業家是時代的火車頭，正是他們為這個時代注入了創新發展動力。在當今中國經濟轉型升級的歷史關頭，我們需要更多的企業家，以及在不同領域、不同崗位上具有企業家精神的人才，共同唱響開拓創新的時代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