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瀟湘八景》的詩畫互文性研究

金宋

【摘 要】“瀟湘八景”的原創者宋迪是以湖南一帶風景為藍本結合自己的遭遇繪制的八幅山水名畫，后人有畫家王洪、牧溪、玉澗、夏圭以及馬遠、馬麟結合自己的繪畫風格仿之，更有僧人惠洪為其題詩。使得詩畫間衍生出詩畫應和、詩畫對仗、詩畫交錯多種詩與畫的碰撞與摩擦。而這些正是“瀟湘八景”中需要發掘與玩味的互文性寫照。

【關鍵詞】瀟湘八景；詩畫研究；互文性

畫因為詩而賦有詩意美，詩因為畫而具備形式美，詩畫互文就在互仿與互生間探索其零星的火光。吳龍翰曾說：“畫難畫之景，以詩湊成；吟難詠之詩，以畫補足。”宋代以后詩畫同體的模式開始興盛，以“瀟湘八景”為題的題畫詩與繪畫更是具有代表性，而“瀟湘八景”最早的繪畫者正是北宋名家宋迪，據《夢溪筆談》記載：“度支員外郎宋迪畫工，尤善為平遠山水。得其意者，有‘平沙雁落、‘遠浦歸帆、‘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好事者多傳之。”后有詩僧惠洪題“宋迪作八境絕妙，人謂之無聲句，演上戲余曰：道人能作有聲畫乎？因為之各賦一首”其中的“無聲句”與“有聲畫”正是詩畫的最好詮釋。

一、詩畫之應和

“瀟湘”題材中多出現漁夫和僧侶的形象，在整幅畫面中人物的形象有時只有墨點大小，有時只是停靠在岸邊或漂泊在江中，卻起到了點睛之筆，而其中這些人物所代表的寓意正是值得我們深入挖掘的。

在王洪的“瀟湘八景圖”中《平沙雁落》里的漁夫停靠在大樹下；《山市晴嵐》中的孤帆上漁夫獨自撐船；《漁村落照》畫面右下角的漁夫迎著夕陽的余暉獨游江中。為何小小漁夫會在“瀟湘”山水畫中頻頻出現，這就得追溯到瀟湘文學的鼻祖屈原，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因受他人讒言，被懷王貶黜京城，流放至瀟湘一帶，至此，屈原作出了《離騷》、《九歌》、《天問》等文學巨著，“瀟湘“之地也成為被貶之士抒發不滿情感的隱喻場所。屈原在其《漁父》中有這樣的一段對話：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夫曰：“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屈原與漁夫的一番對答可看出這里的漁夫已不是普通的漁夫，更像是一名隱士，這種人知識淵博，看清了社會的黑暗，獨游江水中遠離這污濁的世界，持有著唯有的一份寧靜，王洪在畫中漁夫形象的呈現正是對“瀟湘”文學中漁隱之樂的體現。惠洪在《漁村落照》的題詩中也表達了這點：

“碧葦瀟瀟風淅瀝，村巷沙光潑殘日。隔籬炊黍香浮浮，對門登網銀戢戢。刺舟漸近桃花店，破鼻香來覺醇釅。舉籃就儂博一醉，臥看江山紅綠眩。”為何以“怨”為著稱的“瀟湘”之地有著漁村的閑暇時光，為何被貶的士大夫們有著愁與樂的不同情感，也許詩畫者正是借“瀟湘”這個母題苦中作樂尋找人生的另一片“桃花源”。

二、詩畫之對仗

在先秦時期對仗形式就已存在，到唐代形成了嚴格的律詩對仗詩體。對仗有別于絕句，它是詩歌中很重要的修辭格式。律詩為和古體詩相區別又稱為近體詩，律詩在形式上要求同樣數字的八行詩句，每行五言或七言，八行詩句被分為四聯，每兩句一聯。

以宋迪的《瀟湘八景》為例，先看這八幅畫的題目分別是：“平沙雁落、遠浦歸帆、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雖是四言和律詩形式有別，但其精髓還是延續律詩里的頷聯（三、四句）、頸聯（五、六句）的對仗模式，“山市晴嵐”的春夏風光對“江天暮雪”的秋冬天氣；“洞庭秋月”安逸寫照對“瀟湘夜雨”的狂風暴雨，引用《詩畫總龜》里的一句話：“魯直謂陳后山‘學詩如學道，此豈尋常雕章繪句者之可擬哉！客有謂余言：后山詩其要在于點化杜甫語爾。”詩歌的創作不能死摹于原意，只要靈活運用有自己的思想融入其中就好。

再來看這八幅畫面對律詩對仗的運用，時至今日宋迪的畫已不復存在，我們只能從南宋畫家王洪、牧溪、玉澗的畫作中尋找宋迪的影子。而王洪的“瀟湘八景”是現存最早也是對宋迪八景的模仿最完整的一幅作品，從這八景中的三四五六幅中可以看出王洪對惠洪律詩的運用，四幅畫是依照律詩的形式，采用頷聯與頸聯對仗。畫面中的“山市晴嵐”與“江天暮雪”是以江水相連左右兩側以怪石和大樹圍繞，“山市晴嵐”的首部與“江天暮雪”的尾部都以山的盡頭帶有欄桿的山路作為結尾，這些畫面的應和無形中形成一種對偶的格局，而這種對偶的格局正是律詩中十分重要的部分。

第五、六幅的“洞庭秋月”與“瀟湘夜雨”相對于是律詩的頸聯部分，它和之前兩幅不同，這兩幅是以濃密的樹林和巨大的怪石作為連接，兩側是以綿延的江水作為畫面的延伸，與“山市晴嵐”和“江天暮雪”形成相反的構圖。這四幅畫是八組畫的中心，同樣也是律詩中頷聯與頸聯的對仗部分，這時詩與畫的對仗形式已經非常明顯，也在暗示著觀賞者這四幅是整組畫的高潮部分，在“瀟湘夜雨”的右下方有著作者的落款，表明此幅也是詩畫中的“詩眼”部分。

三、詩畫之交錯

“瀟湘八景”自古是士大夫們蒙冤受貶時所抒發情致的主題，生于北宋年間的宋迪正是在熙寧年間備受爭論的官員之一，因為在一次宮廷政治中無端受到牽連。因為宋迪曾擔任過長沙轉運副使和通判，長沙又屬瀟湘地區，故而借“瀟湘”主題來抒發心中不滿，可想在“瀟湘八景”中看似平靜的江水中暗含多少不平的恩怨離愁。

同年，北宋熙寧年間也是大詩人杜甫聲望得到認可與提高的一年，宋迪在此時被貶，而杜甫相似的被貶經歷和極高的文學聲望，不得不使這兩位在詩畫界享有聲望的詩人與畫家碰撞出藝術的火花。endprint

細細品味宋迪的“瀟湘八景”可從中尋找出諸多杜甫詩句的影子，在“瀟湘八景”首幅畫作“平沙雁落”中鴻雁占據了一半的畫面，從北方飛來的鴻雁好似被貶的詩人從北方貶至這煙漳水氣之地，北方的寒冷使鴻雁舉家遠遷至此，同時也是對當時北方朝廷賢臣受挫奸臣當道的陰暗朝政的另一種解讀。好似鴻雁的杜甫使下三峽，穿越了洞庭湖來到了湘江。杜甫在其《孤雁》詩中這樣寫道：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野鴨無意緒，鳴噪自紛紛。”

這是一首孤雁念群之詩，抱有一腔赤城的儒士正是希望借此詩希望朝廷可以早日招他回京效忠，不要在向這失群的孤雁一樣流落在片湘江之地。同樣被貶的宋迪正是巧妙的運用了“鴻雁”這一特殊的形象來傳達流落他鄉的失落之感。

第二幅畫題的“遠浦歸帆”與杜甫晚年歸意的詩歌尤其異曲同工之妙，在《東晚送長孫漸舍人歸州》中杜甫這樣寫道：

“參卿休坐幄，蕩子不還鄉。南客瀟湘外，西戎鄠杜旁。

衰年傾蓋晚，費日系舟長。會面思來札，銷魂逐去檣。

云晴鷗更舞，風逆雁無行。匣里雌雄劍，吹毛任選將。”

杜甫借送友人之際抒發自己流放在瀟湘之地，游蕩的浪子晚年期望回歸故里的思鄉歸望之情。杜甫的另一首《登舟將適漢陽》：

“春宅棄汝去，秋帆催客歸。庭蔬尚在眼，浦浪已吹衣。

生理飄蕩拙，有心遲暮違。中原戎馬盛，遠道素書稀。

塞雁與時集，檣烏終歲飛。鹿門自此往，永息漢陰機。”

這首詩中對被貶之人的復雜的情感表達和宋迪此時的心情可以說是不謀而合的，宋迪在畫中頻繁出現的歸帆也是對詩人歸思心情的寫照。

如果說只是歸望的心情是不全面的，其中必定摻雜著對于命運不公的悲憤情懷。在“山市晴嵐”中引用的杜甫的《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中的第七部分對于當地風土人情和集市的描寫是畫面題材的來源。

“卜羨君平杖，偷存子敬氈。囊虛把釵釧，米盡坼花鈿。

甘子陰涼葉，茅齋八九椽。陣圖沙北岸，市暨瀼西巔。

羈絆心常折，棲遲病即痊。紫收岷嶺芋，白種陸池蓮。

色好梨勝頰，穰多栗過拳。敕廚唯一味，求飽或三鳣。

兒去看魚笱，人來坐馬韉。縛柴門窄窄，通竹溜涓涓。

塹抵公畦棱，村依野廟壖。缺籬將棘拒，倒石賴藤纏。”

到了這部分杜甫的語氣已經有所緩和，進入置身于小鎮的安逸清閑。他運用八陣圖與市暨并列，八陣圖代表諸葛亮，杜甫希望能像諸葛亮一樣晚年受到君王的重用可以重回朝廷效命，但那也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身處在瀼水邊。這里的“瀼西”也是宋迪繪圖的來源，“山市晴嵐”并沒與提到有水的存在，但是現今每幅“山市”畫卻都有江水也是源于這個典故。而更為隱喻的是杜甫用紫薯形容宮廷的服飾，運用潔白的蓮藕形容平民的布藝，寓意錦衣華服已經不屬于我，粗布白衣也未嘗不可。饕餮的美味既然享用不到，那就滿足于三條鱣魚帶來的盛宴吧。

參考文獻

[1] 惠洪.石門文字禪（卷八）.四部叢書.

[2] 杜甫.孤雁——杜詩選注[M].仇兆鰲補注，三秦出版社， 200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