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穆旦的詩歌中,與塵土、灰塵相聯系的意象是很多的。這一與西方基督教文化有著密切淵源的意象在穆旦的筆下被賦予了豐富的內涵,凝聚了詩人對生命、時間的思考。本文試圖通過對“塵土”等相關意象的分析,展示穆旦詩歌中現世的關懷和永恒的思考達于完美結合的詩藝構想。
關鍵詞:穆旦 塵土意象 反抗 虛無
凱爾凱戈爾曾指出:“一個人不到變得非常不幸,或者說不到能深深地領悟到生活的悲哀而感慨萬端地說‘生活對我真是毫無價值的時候,他是不會企圖得到基督教的?!盵1]戰亂的年代、接受的西方教育以及獨特的人生經歷的共同作用使得穆旦創作的詩歌文本中滲透著大量的西方基督教文化因素,突出的表現之一就是大量宗教詞匯、意象、典故的移植,它們成為穆旦詩歌重要的潛文本。本文試圖通過“塵土”及其相關意象的分析,展示穆旦對于生命的思考,揭示這“豐富的痛苦”不僅來自于現世的苦難,更是根源于人和世界本身。
一、虛無乃是實有
“塵土”是《圣經》中十分重要的一個意象。它最早出現于《創世紀》“神的宣判”這一節中。在人類的始祖亞當與夏娃犯下原罪后,耶和華對亞當的判詞中這樣說:“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盵2]基督教同時還有“灰色星期三”的規定,它指的是復活節前基督教四十天大齋期的第一天。在“灰色星期三”這一天,基督徒在教堂禮拜時,牧師會在他們的額上用灰畫一個十字,并且向他們說:“你來自塵土,終究也將化為塵土?!被浇汤飰m土的意象顯然是在提醒世俗世界的人們不要忘記生命的來源、現世的短暫與人生的虛無。正是在這一點上突顯了上帝存在的價值。
穆旦詩歌中直接使用到有關塵、土、灰、煙等意象的有三十多首,有些便是延用了《圣經》當中對于生命起源的含義,比如“當我們乞求自己的生活,/在形成我們的一把灰塵里,/我們是沉默,沉默,又沉默”[3](《鼠穴》);“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許多高樓矗立著許多權威,/我知道泥土仍將歸于泥土,/但那時我已被它摧毀。”(《“我”的形成》)人類原來如此渺小,用那最卑微的塵土塑成,也許僅僅是上帝隨意為之的產物,雖然被給予了“活”的可能,卻不過是履行神的判決,在贖著原罪。從泥土中來,到泥土中去,一切現世的苦難、榮耀到頭來只是一片混沌,只有虛無乃是實有。此處,穆旦的生命觀已經可見一斑了。
當然,穆旦并沒有拘泥在這種無為無望的悲觀之中,既然最終化為塵土的歸宿不可避免,那么人們應該努力地選擇為了什么而死。比如:“你渺小的身體是戰爭的動力,/戰爭過后,而你是唯一的完整,/我們化成灰,光榮由你留存。”(《旗》)肉體可以滅亡,不死的還有精神。尤其是先輩們的犧牲和血汗不容后世子孫遺忘。這是穆旦在動蕩的祖國戰火紛飛中的狂呼和吶喊。他塑造了很多古老中國英雄的形象,以此喚起國人的抗爭,比如:“眼看祖先們的血汗化成了輕煙,/鐵鳥擊碎了故去英雄的笑臉!/眼看四千年的光輝一旦塌沉,/鐵蹄更翻起了敵人的兇焰;/墳墓里的人也許要急起高呼:/‘喂,我們的功績怎么任人摧殘?/你良善的子孫們喲,怎為后人做一個榜樣!/可惜黃土泥塞了他的嘴唇,/哭泣又吞咽了他們的聲響?!保ā栋y》)很顯然,遺忘過去、漠視歷史的靈魂比苦難的生活本身更可怕,穆旦詩歌中這種反抗虛無的精神與魯迅的“反抗絕望”可謂是一脈相承。
二、生命燃燒成灰
應該說,穆旦不僅對于死,對于一切一切的毀滅都是非常決絕的。并且,這種毀滅來得猛烈熾熱,是一種激情洗劫過的虛空。這表現在詩歌中很多幻化成“灰”的意象通常都伴隨著一種行為,那就是“燃燒”。這里有穆旦早期理想的奉獻自我的樂觀主義精神的顯露:“既然/世界上不需要一具僵尸/一盆冷水,一把/死灰的余燼;/那么,何不爽性就多詛咒一下,/讓干柴樹枝繼續地/燒,用全身的熱血/鼓舞起風的力量?!保ā肚跋Α罚┘幢闶菤?,也容得我燃燒一回,拼盡全力的一搏。當親歷了戰爭,目睹了民眾的生活,穆旦對原先勇往直前的信念產生了懷疑,對革命的前景產生了迷惘,是否不顧一切的犧牲就真的能夠取得勝利:“火熄了嗎?紅的炭火撥滅了么?一個聲音說,/我們的祖先是已經睡了,睡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所有的故事已經講完了,只剩下了灰燼的遺留,/在我們沒有安慰的夢里,在他們走來又走去以后,/在門口,那些用舊了的鐮刀,/鋤頭,牛軛,石磨,大車,/靜靜地,正承接著雪花的飄落?!保ā对诤涞呐D月的夜里》)代代相承的傳統如今閑置在一旁,先輩們還剛剛為之奮斗的,現在已經是一片死寂,無法視聽和言語。你看那小小的報販,“一清早就學會翻角斗斗,爭吵,期待——/只為了把‘昨天寫來的公文/放到‘今天的生命里,燃燒,變灰?!保ā秷筘湣罚淼挠肋h是讓人沉落的消息,忙著昏睡的人們不辨早晚。
穆旦對于“火”,對于“燃燒”的鐘愛不是沒有原因的。一方面,他的詩里總“奔涌著熱血,跳動著脈搏”[4]。燃燒是充滿力與美的。另一方面,從象征的層面來說,燃燒代表著復雜力量的爭斗。有自我與外在世界的矛盾,有內在信仰與現實的沖突,也同樣存在著壓迫與抵制的抗衡。這非常適合一個復雜而豐富的穆旦。
不在乎昂揚的基調,不屑于煽情的沉吟,用平靜的甚至有些陰冷的口吻訴說激情過后的虛空。這“死灰”“輕煙”也許曾經是一段輝煌一場美夢,也許是兩相抗衡的爭斗與苦難,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所有的丑與惡都將煙消云散,不留一絲殘渣。“哈,嶄新的時間,只要它迸發出來,/你們的‘歷史能向哪兒躲藏?/你們的優越感,你們的凌人姿態,/你們的原子彈,盟約,無恥的謊,/還有奴隸主對奴役真誠的喝彩,/還有金錢,暴虐,腐朽,聯合的肯定:/這一切呵,豈不都要化為灰塵?”(《“也許”和“一定”》)包括那曾經珍惜的,也不能挽留,“生命短促得像朝露:/你的笑臉,他的憤怒,/還有她那少女的嫵媚,/轉眼竟被陽光燃成灰!”(《老年的夢囈》)消失在空氣中,幻化無形。這便是穆旦對人生的態度,看似又回歸了上述基督教中對于上帝的皈依。但值得注意的是,穆旦這里對于人生的最終歸宿已經有了積極的成分。對于歸于塵土的宿命,人們不應該是消極被動地接受,盲目地等待,而應該勇敢地搏擊,猛烈地燃燒。“成灰”是既定的結局,精神卻可能讓后世獲得永生。
三、泥土的豐富
除了基督教文化的影響,回顧古中國的燦爛文明不難發現,“塵土”的意象與中國古典的傳統文化也有著牽扯不斷的聯系。漢代曹操在《步出夏門行·其二》中有這樣的詩句:“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宋代的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則寫下了這樣的詩句:“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女媧造人”的傳說更表明了“泥土”與生命的淵源。這些使得穆旦的詩歌文本中“泥土”的意象具有了豐富的內涵。
首先,泥土揚起的灰塵是臟的,這細小的微粒常常遮蔽熱情,掩蓋希望,《詩》中,“這火熱的熔巖的苦痛/伏在灰塵下變得冷而又冷”。在《理想》中,日積月累的灰塵充塞了沒有理想的空洞的心靈,聽不到拯救的呼喊。
其次,從傳統意象而言,“泥土”本該是人們賴以生存的母體,在穆旦這里卻成了壓迫者的工具,充滿了欺騙性。“在報上登過救濟民生的談話后,/誰也不會看見的/愚蠢的人們就撲進泥沼里,/而謀害者,凱歌著五月的自由,/緊握一切無形電力的總樞紐?!保ā段逶隆罚┤藗儽粻拷O在泥土中,永無休止的耕作換來的是永不休止的饑餓和貧窮。創造人的溫床,也在毀滅著人,吞噬著與之連為一體的嬴弱的生命。
第三,“泥土”作為與生命有著密切聯系的意象,在穆旦這里不僅表示歸宿,還蘊含著新生的意義。毀滅并不可怕,這預示著新的力量的出現。為了摧毀陰謀,我們不惜做勇敢的犧牲。《被圍者》中,“一個圓,多少年的人工,/我們的絕望將使它完整。/毀壞它,朋友!讓我們自己/就是它的殘缺,比平庸更壞:/閃電和雨,新的氣溫和泥土/才會來騷擾,也許更寒冷,/因為我們已是被圍的一群,/我們消失,乃有一片‘無人地帶?!倍凇度Q辰有感》這首詩中,則很好地將上述種種對生命的哲思融會在一起:“一個沒有年歲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重新發現自己,在毀滅的火焰之中。/時而巨烈,時而緩和,向這微塵里流注,/時間,它吝嗇又嫉妒,創造時而毀滅,/接連地承受它的任性于是有了我。/在過去和未來兩大黑暗間,以不斷熄滅的/現在,舉起了泥土,思想和榮耀,/你和我,和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四、反抗虛無
綜上所述,在穆旦的詩作中找不到純粹的東西,不斷的拷問與質疑才是他的追求,“混雜”是他的必然結果。從“塵土”這一意象來看,穆旦受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影響,將其作為生命的起源與歸宿,由此感悟出一切現有的東西都將消失,存在的本質乃是虛無。這樣的發現的確讓人消沉。但穆旦顯然沒有就此止步,“永遠是強烈的感受,加勁的思想,拼命的感覺,而毫不惜力的表現,用一種高度綜合的方式來把生命中的強度、力量和豐富性表現出來。”[5]這也是穆旦“非中國”的一個重要體現。于是,與之相關的的“灰”“煙”的意象中常常伴隨著“燃燒”,既然命定的歸宿無法更改,我們便要一個過程,哪怕在毀滅前一個灼熱的亮相。然而,這些都還不夠,我們要不斷地“變灰、變灰又新生”,死亡又何足畏懼,當一切都毀滅,當我們都消失,當我們也變成死去的人們“躺在蘇醒的泥土下”,那新的力量又會到來。泥土的生命又在勃起,歲月的更替推動歷史的車輪,讓人類向未來邁進,穆旦就是這樣一步步反抗著虛無。
注釋:
[1][5]轉引自高秀琴,徐立錢著:《穆旦——苦難與憂思鑄就的詩魂》,文津出版社,2007年版,第96頁,第11頁。
[2]聯合圣經公會:《圣經》(新標點和合本),見《創世紀》,2000年版,第4頁。
[3]文中所引穆旦詩歌均選自李方編:《穆旦詩全集》,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
[4]謝冕:《一顆星亮在天邊——紀念穆旦》,《穆旦詩全集》,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9頁。
(楊峰霞 江蘇南通 南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人文系 226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