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也許某種時候,離席打個盹比繼續就座開會更重要。從冬日的莫斯科來到陽光溫煦的布里斯班,在澳大利亞春夏之交的時節,普京走下專機,迎候他的是澳一位非內閣部長級別的國防部官員。在此官員身后則是筆挺站立臉色冰凍的澳總檢察長喬治·布蘭迪斯。這架勢,搞得像等候被告人似的。在11月15日發布的二十國集團領導人合影中,普京被安排到了最外圍的位置。16日中午,話不投機的普京提前離席前往機場,并稱需要補個覺。他說:“從這里(布里斯班)飛到符拉迪沃斯托克需要9小時,從符拉迪沃斯托克飛到莫斯科又是9小時。然后我們需要回家,禮拜一繼續上班。在這之間,需要睡至少四五個鐘頭的覺。”
為何普京選擇早退的時間是16日中午?且看16日下午,美國總統奧巴馬在會上進行了演講,其重點就講到烏克蘭問題。奧巴馬稱,如果俄羅斯尊重烏克蘭主權并遵守國際法以解決烏問題,美國很樂意解除對俄羅斯的制裁,如果俄國一意孤行——侵犯國際法、為烏克蘭民間武裝提供重武器、打破幾周前作出的承諾,那么俄羅斯將繼續面臨當前被孤立的處境。
試想一下,如果普京不早退,那么奧巴馬的這番講話簡直就是在當眾譴責并威脅普京,他就如同坐在被告席上一般。而提早離會,既能保持自己的尊嚴不致于受損,又給奧巴馬一個冷臉——由你說去吧,我普京不是軟柿子隨便由你捏的!
在G20以前,普京到北京出席APCE會議。那時,與他在之前的瓦爾代會議上有過直接交流的馮紹雷,正端坐在上海師范大學不大的會議中心內。這是一席并不熱鬧的小會,“十月革命97周年學術研討會——蘇聯社會主義國家與改革”,然而卻匯集了國內蘇聯史研究的諸多權威。面對八十高齡的中央編譯局研究員鄭異凡、北大教授徐天新乃至上師大教授葉書宗,1949年出生的馮紹雷仍算小字輩。
讓歷史照進現實,當華東師范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主任馮紹雷教授談及普京,談及蘇聯以及俄羅斯的歷史,談及西方與俄羅斯的關系,頗多玩味之處讓耄耋老人們都頗覺新鮮。
俄羅斯是不是威脅
“紹雷,請坐到前面。”一位美國前政府高官給馮紹雷讓座,美國人隨即坐到了馮紹雷身后的椅子上。當主持人將手指向馮紹雷就座的方向,美國人卻首先站起來向普京發問:“最近你總是打中國牌,這是什么緣故?”想要站起來說話的馮紹雷不覺一愣。
這是今年10月24日于俄羅斯索契舉辦的瓦爾代會議的一個場景。會場內頓時發出了一陣笑聲,有人說:“這真是中美競爭啊!”
可普京這回一點兒都沒講到中國的事兒。美國人還曾咄咄逼人地問道:“你視美國為威脅……”普京的回答滴水不漏:“No,恰恰是奧巴馬總統9月份在聯大發言稱,當今世界的三大威脅是——埃博拉、俄羅斯和‘伊斯蘭國!可見事實是——美國視俄羅斯為威脅。”美國人最終放棄了與普京的辯論。
瓦爾代國際俱樂部,系2004年9月由俄羅斯新聞社、外交與國防委員會、《莫斯科時報》等機構發起組織的,其背后的推手正是普京。因第一次會議在莫斯科北部的瓦爾代湖畔舉辦,故而瓦爾代俱樂部由此得名。這是俄羅斯為國際知名的俄問題專家和學者舉辦的專業聚會,參與者有機會在俄羅斯的一些重要部門和地區參觀訪問,并能與俄高層官員和學者交流,其中,俄羅斯總統與參會學者的每次見面會是瓦爾代會議最受外界關注的內容。
瓦爾代會議已成為國際俄羅斯學界了解俄最新政治走向、俄精英階層決策構思的重要窗口,今屆的主題為“世界秩序:新規則或無規則”。10月24日,俄羅斯總統普京接見瓦爾代俱樂部與會者。馮紹雷當時亦向普京發問:“您多次提到俄羅斯的保守主義。我的理解,歐洲有歐洲人的保守主義,美國有美國人的保守主義,中國也有中國人的保守主義。您的保守主義與其他國家有什么區別?”
關于普京的保守主義,有學者如此理解——普京是一個極度愛國的人。“為人為國,非強大不可立足”,這是普京執政以來一直堅持的基本原則。冷戰結束后,美國一直以勝利者自居,并沒有把俄羅斯放在眼里,北約也是不停東擴,這對于普京來說,是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普京在處理國際問題上,是非常現實的,因為他一切以俄羅斯的利益為重。但在處理國內問題上,普京又是個保守主義者。他的很多做法其實是把老祖宗的東西又搬出來用,回歸俄羅斯的傳統。這就是普京的保守主義。
普京對馮紹雷的問題如此回答道:“保守主義不是我提出來的,也不孤立,也不是禁區。其實我們恰恰是動員了俄羅斯社會各種積極的東西,比如俄羅斯有四種宗教可以合法開展。我們會充分發掘社會肌理里的積極因素,而不是回到過去。”此說等于反駁了學界的某些見解。
按照馮紹雷的理解,普京應該能很深入地理解“過去”與“現在”。所謂“過去”,就是蘇聯時代;所謂“現在”,正是由葉利欽團隊推動出來的局面,而普京恰恰是葉利欽團隊的骨干力量。這不免讓人想起普京的一句名言:“不為蘇聯解體而惋惜,就是沒有良心;試圖恢復過去的蘇聯,就是沒有頭腦。”馮紹雷說:“普京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那是孫悟空。而普京成為今日之普京,有其歷史背景與原因,也有俄今日之局面的因素。
回看十月革命,馮紹雷認為,當時的俄羅斯是個處于東方與西方之間的落后國家。這樣的國家,如何實現現代化?在不具備現代化條件的情況下,革命者先取得政權,再實現國家從落后到先進的過程,由此就會產生諸如戈爾巴喬夫現象、普京現象。這些現象都不是偶然的。“普京其實走的也是一條換一種思路實現現代化的道路。”馮紹雷說,“普京就曾表示,蘇聯的改革來得太晚了。勃列日涅夫時期就想改,但是既得利益集團勢力太厲害,到了1980年代病入膏肓,戈爾巴喬夫的改革,也就注定失敗。”
對于俄羅斯是不是威脅的問題,馮紹雷對基辛格的話深以為然。11月初,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在美國外交學會紀念柏林墻倒塌25周年的研討會上說,今天西方與俄羅斯愈演愈烈的沖突與冷戰時期的沖突并不相同。在被記者要求對比普京與斯大林時,基辛格堅定地說:“普京不是斯大林。”基辛格還說:“我認為,普京并不相信俄羅斯的政體與西方的政體本質上是水火不容的。他對西方的行為感到憤憤不平。他以彼得大帝能夠理解的方式作出回應。他的方式粗暴。但我認為,我們面臨的形勢與冷戰不同。”
其實,普京也曾一再公開表示,俄羅斯不追求超級大國的角色,不想重建帝國。只是如今的俄羅斯,展現出了一種具有奪目光彩的威權,哪怕他再自稱此絕非專制主義,也令人將信將疑。
冷戰終結沒有條約
“我認為,他是退一步進兩步,這就是普京式的保守主義。”馮紹雷說,“比如這次瓦爾代會議為何起了這樣的主題——‘世界秩序:新規則或無規則。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主題?還不是因為當今世界秩序一片混亂!”
按照馮紹雷的看法,每一次國際秩序重大變動的時候,都會有文本約定。比如一戰后的《凡爾賽條約》,或者二戰結束前的《雅爾塔協定》等等,規定了戰后的國際秩序。而冷戰以后,竟然沒有任何類似的法律約定。
今年的瓦爾代會議上,有學者提出了一個敏感的問題:“大國是否存在勢力范圍?”
俄羅斯前外長伊戈爾·伊萬諾夫則提出:“俄羅斯于1993年到1995年與西方簽訂了一系列文件,這都是文本依據。根據這些文件,西方承認俄羅斯在諸如烏克蘭乃至東歐一些地區有傳統影響。”經歷了俄格戰爭、烏克蘭危機,俄羅斯開始向西方“秋菊打官司”要說法了。馮紹雷證實,2008年的俄格戰爭之后,他去索契,聽時任俄總統梅德韋杰夫說,俄羅斯在格魯吉亞等地“有傳統影響”!當時西方記者逼問梅德韋杰夫:“到底是哪些地方?”
梅德韋杰夫答道:“俄羅斯的周邊地區。這些地方與俄羅斯有密切的經濟聯系、人文聯系,許多地方生活著俄羅斯人,俄羅斯怎能不關心呢?”今日烏克蘭問題喧鬧于國際之時,俄羅斯又翻出“傳統影響”之說。
有來自哈佛的學者在瓦爾代會議上稱:“現在全球秩序混亂,各大國到地區去尋找支持。比如美國的‘重返亞太,俄羅斯的‘歐亞聯盟。如此一來,是否會回到當年冷戰的局面呢?”
馮紹雷注意到此前習近平訪問蒙古時說到的“照顧舒適度”。習近平的原話是:“在推進區域合作進程中,亞洲國家交流互鑒,堅持相互尊重、協商一致、照顧各方舒適度的亞洲方式,這是符合本地區特點的處理相互關系的傳統。”對于這一亞洲智慧,美、俄、歐洲是否可以借鑒呢?目前來說,或許很困難。比如在瓦爾代會議上,就有英國議員提出這樣的看法:“現在的趨勢是中俄結盟。可中俄結盟是斗不過美國與西方的。即使是多極化也不能改變世界秩序。”遑論中俄是否有結盟的趨勢,諸如此議員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在西方確實也絕非罕見。
既然在上師大舉辦的此次會議的副主題為“蘇聯社會主義國家與改革”,那么蘇聯的首任總統、末代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就成了繞不開的話題。馮紹雷也談到了他與年過八旬的戈爾巴喬夫有直接對話,那是在2013年底。當時馮紹雷對戈爾巴喬夫說:“當今世界秩序的形成,閣下還是有一定功勞的。若不是當年鄧小平和您達成了妥協,恢復了中蘇關系,冷戰后的局面可能就不是現在這樣了。中蘇關系改善,對中國現代化有利,您值得感謝。”
俄羅斯更團結了嗎
戈爾巴喬夫自從1989年訪華后,就再不曾來過中國。他對馮紹雷說:“中國不光經濟搞得好,政治上十年一茬,領導人有序接班,也搞得很好。我真想去看看。”
當時,俄羅斯還沒有宣布收回克里米亞,戈爾巴喬夫與從總統到總理再回到總統寶座的普京不睦。可在俄羅斯收回克里米亞的問題上,戈爾巴喬夫公開出來力挺普京。當時,俄國內空前團結,左、中、右各派都堅決支持普京的收回行為。
可時間過去半年多以后,當國際油價暴跌之際,依靠之前油價蹭蹭上躥賺得盆滿缽滿信心滿滿的俄羅斯,面臨著空前的壓力。此時,戈爾巴喬夫仍力挺普京。11月6日,戈爾巴喬夫對外表示,在捍衛俄羅斯國家利益上,普京“比其他任何人做得都好”。
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與全球化研究所所長黃靖,也連續多年出席瓦爾代會議。在今年的會議上,他注意到一個細節——諳熟德語、英語的普京,自始至終用俄語與西方記者對話,每每提及俄羅斯,眼里都泛著亮光,那是一種極強烈的俄羅斯情結。黃靖認為,這是普京在向西方傳遞一種信號——俄羅斯是壓不服也打不垮的。“只有壓不服打不垮,才有資本和西方對話!”黃靖如此解析,“整個會議期間,不僅是普京,包括俄外長、防長、總統辦公室主任,都對西方流露出一種氣憤的情緒。”
值得關注的是,在俄羅斯受到外部壓力的時候,特別是預期油價仍將呈跌勢的時候,俄軍費預算不減反增。日前,俄國家杜馬國防委員會主席科莫耶多夫透露,俄聯邦政府向杜馬提交了未來三年聯邦預算草案。其中,2015年的國防預算達到32868億盧布,比2014年增加8126.6億盧布。2015年國防預算約占俄聯邦國內生產總值的4.2%,將達到創紀錄的高點。黃靖對此表示:“在蘇聯垮臺后,俄羅斯的軍事裝備已經很老舊了。海空軍都到了必須更新換代的時候。更換裝備是要花很多錢的。照現在的油價跌幅,我看俄羅斯未必會有能力完成更新裝備、增加軍費開支的工作。”確實,以2015年國防預算32868億盧布為例,預算出爐時約合820億美元,然而今年以來,盧布瘋狂貶值,每天都在創新低,盧布對美元匯率已比年初跌去40%。俄外匯儲備相比2013年峰值時,萎縮五分之一。外加通脹預期高達9%,俄整個經濟前景堪虞。
馮紹雷認為,2000年普京上臺后,強調“人民團結”和強國路線,同時,也遵奉了自由主義的寬松政策。但爾后精英階層逐漸趨于分化,一是延續1990年代自由主義路線的右翼勢力;而另一方面是圍繞普京中派主義政治的精英階層。轉折點發生在2003年,普京在三條線推進治理:懲處石油寡頭,開始收攏地方勢力,反對美國發起伊拉克戰爭。右翼精英對普京的抨擊由此開始。在烏克蘭問題的短暫的表象的團結之后,俄羅斯政治何去何從,許多問題即將考驗普京。從布里斯班飛到符拉迪沃斯托克需要9小時,從符拉迪沃斯托克飛到莫斯科又是9小時。如果算上睡至少四五個鐘頭的覺,留待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普京先生思考的時間,僅有十來個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