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中有非常豐富而深刻的生態文明思想,與其他生態文明理論不同,馬恩的生態文明思想具有堅實的生態哲學基礎、鮮明的生態批判維度和獨特的生態建設旨趣三大理論特質。揭示馬恩的生態文明思想的理論特質,有利于我們從整體上把握其深刻的思想內涵。馬恩的生態文明思想不僅為我們建構當代馬克思主義生態文明理論奠定思想根基,而且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提供理論支持。
關鍵詞:生態文明;理論特質;馬克思恩格斯;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
中圖分類號:B02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4)06-0088-04
黨的“十八大”報告明確提出包括“生態文明”在內的“五位一體”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總布局。建構當代馬克思主義生態文明理論,為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提供理論支持,就成為一個緊迫的理論任務。梳理馬克思恩格斯的生態文明思想,無疑是完成這一重大理論任務的一項不可或缺的基礎性工作。然而,要從整體上把握其生態文明思想的深刻內涵,就必須揭示其有別于其他生態文明思想的理論特質。本文認為,馬克思恩格斯的生態文明思想具有堅實的生態哲學基礎、鮮明的生態批判維度和獨特的生態建設旨趣三大理論特質。
一
馬克思恩格斯生態文明思想具有堅實的生態哲學基礎。這里所講的“堅實的生態哲學基礎”就是馬克思恩格斯共同創立并系統闡發的辯證唯物主義的自然觀。辯證唯物主義的自然觀有別于傳統的純粹自然哲學,是以人與自然關系為中心問題的自然哲學,而且是立足于實踐(或勞動)來說明和規范人與自然關系的自然哲學。
馬克思恩格斯嚴肅批判了傳統的自然哲學范式。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唯心主義自然觀和以費爾巴哈為代表的近代唯物主義自然觀,是傳統自然哲學的兩種典型形態。黑格爾認為,“自然是作為他在形式中的理念產生出來的”,自然是從“絕對精神”中產生出來的,是“絕對精神”外化并實現自身的一個中介。由此可見,黑格爾所講的“自然”不是可以被感性把握的自然界,而只是思維的一種規定性,是一種觀念意義上的“自然”。因此,立足于唯物主義來理解自然,突顯自然的客觀實在性,強調自然是人的實踐活動的前提和對象,就成為了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選擇。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和自然界的實在性,即人對人來說作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對人來說作為人的存在,已經變成實踐的、可以通過感覺直觀的,所以,關于某種異己的存在物、關于凌駕于自然界和人之上的存在物的問題,即包含著對自然界和人的非實在性的承認的問題,在實踐上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了。”
費爾巴哈提出了“自然是人的根據”的命題,認為哲學唯一的、普遍的和最高的對象是人和作為人的基礎的自然,然而,費爾巴哈是從直觀的角度來理解自然、把握人與對象之間的關系,沒有也不可能從實踐的角度來理解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為此,馬克思與恩格斯有針對性地指出:費爾巴哈“沒有看到,他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所達到的基礎上,繼續發展前一代的工業和交往,并隨著需要的改變而改變它的社會制度。”馬克思恩格斯在恢復唯物主義在自然觀領域的權威的同時,拯救“自覺的辯證法”并運用于唯物主義的自然觀。
那么,馬克思恩格斯又是如何闡釋并建構既唯物又辯證的自然觀的呢?強調人對自然界的依賴性,強調人與自然之間的內在關聯性,這是一些思想家的共識,不是馬克思主義自然觀超越傳統自然哲學的關鍵所在。馬克思恩格斯建構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的關鍵點在于,在承認自然界的客觀實在性和自然界之于人類的優先性的前提下,立足于實踐或勞動來全面揭示人與自然的辯證關系。
第一,從自然界與人的共存性來說,人是自然存在物,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自然系統的構成要素之一。恩格斯認為,“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我們注意到。馬克思在提出“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這一命題后,進一步提出“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也就是說,是為自身而存在著的存在物,因而是類存在物”。何種意義上“人是類存在物”?馬克思說,“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正是由于這一點,人才是類存在物”。這里所說的“有意識的生命活動”就是指人的實踐或勞動。
第二,從自然界與人的生成性來說,人是自然界長期進化的產物。“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人不是也不可能是自然界直接發展而來的自然物。恩格斯說,勞動“是一切人類生活的第一個基本條件,而且達到這樣的程度,以致我們在某種意義上不得不說:勞動創造了人本身”。勞動促使人的生理和心智不斷進化,勞動不僅使人獲得了社會屬性,而且使人的自然屬性受制于社會屬性,成為社會化的自然屬性。
第三,從人對自然界的依賴性來說,“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靠自然界生活”。自然界為人類提供了生存與發展所需要的各種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然而,人們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從自然界中獲取各種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的,隨著人類需要的發展,直接取自于自然界的生活資料越來越有限,人類更多地通過自己的勞動改變自然物質資料的原生形態以滿足自己的需要。“這種活動、這種連續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造、這種生產,正是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
總的來說,實踐(或勞動)是人與自然之間辯證互動關系的基礎。在實踐活動中,自然界之于人的意義才得以體現。“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為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對人說來也是無。”“在人類歷史中即在人類社會的產生過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現實的自然界。”在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的實踐活動中,人對自然界的能動改造過程就是自然的人化過程。所謂自然的人化,是指人在實踐活動中按照自身的尺度并運用人的本質力量去改變天然自然的原生形態,使其不斷地打上人的實踐活動的印記。通過自然的人化,天然自然這個“自在之物”不斷地轉化為體現人的目的、滿足人的需要的“為我之物”,從而使自然界不斷地從天然自然轉化為人化自然。
馬克思主義自然觀大膽突破了既往的自然哲學范式,創建了以實踐為基礎、以人與自然關系問題為核心的現代自然哲學范式,從而為馬克思恩格斯生態文明思想奠定了堅實的生態哲學基礎。
二
馬克思恩格斯生態文明思想具有獨特的生態批判維度。這里所講的“獨特的生態批判維度”,主要表現為馬克思恩格斯以對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異化的批判為切入點,以對批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為重點,指認了資本主義生產的反生態性和不可持續性,從而形成全方位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
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問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作為人與自然現實統一的基礎,勞動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過程,是人類自由自覺的活動。然而,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成為了異化的勞動。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揭示出了資本主義異化勞動的四種表現形式:勞動產品與勞動者相異化、勞動過程本身同勞動者相異化、人的類本質與人相異化、人與人相異化。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勞動異化必然導致人與自然界關系的異化。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人與外部自然界相異化。資本主義私有制是人與自然相異化的根源。社會生產所需要的生產資料直接或間接取自于自然界,然而,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生產資料為資本家所占有,工人階級幾乎一無所有,勞動者與勞動資料處于嚴重分離的狀態。“沒有自然界、沒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就什么也不能創造。它是工人用來實現自己的勞動、在其中展開勞動活動、由其中生產出和借以生產出自己的產品的材料。”一方面,勞動者與勞動資料的分離,嚴重阻礙社會生產的正常進行。另一方面,由于資本主義生產是以實現剩余價值為主要目的的生產,在資本本性的驅使下,自然界僅僅被視為生產剩余價值的工具,從而造成對自然資源的掠奪性利用,造成自然資源的枯竭。資本家為了降低生產成本,向自然界肆意排放各種廢氣、廢水和廢渣,造成生產和生活環境的嚴重污染,造成對自然環境的嚴重破壞。正如馬克思所說,“勞動本身。不僅在目前的條件下,而且一般只要它的目的僅僅在于增加財富,它就是有害的,造孽的”。這說明,資本主義生產是不可持續的和反生態的。
第二,人與自身自然相異化。資本主義異化勞動一方面導致人與外部自然界相異化,另一方面也導致人與自身自然相異化。在資本主義異化勞動過程中,資本家占有和掠奪工人自身的自然。對工人勞動的濫用,直接摧殘和威脅到勞動者的身心健康。資本主義生產將勞動變成一種單調乏味的苦役,把勞動者僅僅看成生產財富的手段,將他們變成勞動技能單一片面發展、精神空虛的人,使勞動者的勞動潛能得不到充分實現,造成生產力的極大浪費。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的提高,都是以勞動者身心的損害為代價的。這也充分說明,資本主義生產不僅是不可持續的和反生態的,而且還是反人性的。
第三,人與自然之間物質變換的異化。資本主義的異化勞動必然產生自然的異化,異化勞動和自然異化的結果導致了人與自然之問的物質變換相異化,即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產生無法補救的裂縫。馬克思說,“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哪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建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怎樣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到對象上去”。這就是說,要保障人與自然之間物質變換過程的順利實現,人們就必須遵循自然界本身的規律和人的生存發展法則,即按照自然界物種要求的“外在尺度”和人自身要求的“內在尺度”,合理地掌握和調節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樹立生態平衡的基本理念,使社會生產在自然界可承載的范圍內健康發展。然而,資本主義生產不斷突破自然界所承載的極限,造成人與自然關系日趨緊張和惡化,嚴重破壞社會生產和再生產的正常運行,造成資本主義生產的不可持續性。人與外部自然界相異化、人與人自身自然相異化,必然集中表現為人與自然之間物質變換的異化。而人與自然之間物質變換裂縫的出現,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長期破壞自然生態和人體生態的必然結果。
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其直接指向是資本主義的經濟、政治和文化,而在對資本主義的經濟批判、政治批判和文化批判中內含“獨特的生態批判維度”,從而構成馬克思恩格斯生態文明思想獨有的理論特質。當今嚴峻的全球生態環境問題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直接后果,資本主義主導的生產和消費的全球化,正導致生態環境的進一步惡化。因此,在剖析生態危機成因、尋求生態治理的對策中,馬克思恩格斯生態文明思想的“生態批判維度”仍具有深遠的理論意義和現實價值。
三
馬克思恩格斯生態文明思想具有鮮明的生態建設旨趣。這里所講的“鮮明的生態建設旨趣”,主要體現在,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對人與自然關系演進過程的歷史考察,分析了在不同社會發展階段人與自然關系的不同狀況,反思了人與自然關系惡化的深刻教訓,揭示了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的社會機理,展現了生態文明建設的美好前景。
馬克思在考察人與自然關系的演進歷史時明確指出,“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密切相聯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同時還指出,“歷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上述論斷具有方法論意義。就是說,在人對自然的關系和人對人的社會關系上,兩者是相互聯系、相互作用和相互制約的,現實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與自然界的簡單的相加,而是人與自然相互作用所構成的整體世界。因此,我們既重視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的分析,又重視人與自然關系的分析。
馬克思說:“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式,在這種形式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造條件。”以往學術界在對馬克思上述論斷的分析中,僅僅理解為馬克思是依據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狀況的不同而提出的“三社會形態”理論,實際上,其中還隱含著人與自然關系的向度。
在分析原始社會時,馬克思說,“自然界起初是作為一種完全異己的、有無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與人們對立的,人們同自然界的關系完全像動物同自然界的關系一樣,人們就像牲畜一樣懾服于自然界”。顯然,這一特定階段不是上述“三社會形態”所能包含的,因而,它是構成“三社會形態”理論的一種必要的補充。
“三社會形態”理論中所講的“最初的社會形式”(或稱之為“第一階段”)指向的是資本主義社會以前的奴隸制、封建制的農耕社會。由于那時人對自然的崇拜和敬畏比較盛行,農耕生產的規模小,因此,總體上來說,農耕生產對自然界的威脅也小。
而第二大形式(或稱之為“第二階段”)指向的是資本主義工業化社會,隨著技術的進步和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資本的貪婪本性不斷膨脹,工業化的生產規模不斷擴張,對自然界構成強烈的破壞和巨大的威脅。面對工業化所取得的成果,恩格斯保持了特有的冷靜和理智,認為“到目前為止的一切生產方式,都僅僅以取得勞動的最近的、最直接的效益為目的。那些只是在晚些時候才顯現出來的、通過逐漸的重復和積累才產生效應的較遠的結果,則完全被忽視了”。“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每一次勝利,起初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卻發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最初的結果又消除了。”面對資本主義制度下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日趨尖銳,恩格斯得出的基本結論是,“要消滅這種新的惡性循環,要消滅這個不斷重新產生的現代工業的矛盾,又只有消滅現代工業的資本主義性質才有可能。只有按照一個統一的大的計劃協調地配置自己的生產力的社會,才能使工業在全國分布得最適合于它自身的發展和其他生產要素的保持或發展”。
第三大形式(或稱之為“第三階段”)是馬克思恩格斯所構想的人與自然和諧的共產主義社會。生態文明問題不是簡單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究其實質來說,還是人與人的關系問題,因此,建立人與自然和諧的社會,僅僅認識到要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不夠的,必須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資本主義整個社會制度進行完全的變革,實現人與人的關系的變革。在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一種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尊重自然規律和人的內在尺度,是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的基本法則,追求人的全面發展和社會的全面發展,是實現人與人和諧的根本目的。共產主義社會將真正解決人與自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是完成了的自然主義和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的統一。
馬克思恩格斯在對人與自然關系演進歷史的反思中,剖析了不同歷史階段人與自然關系的不同狀況,揭示了“變革資本主義制度、建立共產主義”是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的社會路徑。準確把握馬克思恩格斯生態文明思想鮮明的生態建設旨趣,既有利于提振生態治理的信心和勇氣,也有利于確立生態文明建設的有效路徑和對策。
注釋:
①黑格爾:《自然哲學》,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9頁。 ②⑤⑥⑦⑨⑨⑩⑩⑥⑩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31、169、96、131、95、178、128、92、55、97、169頁。
③⑩⑩《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77、81—82頁。
④⑧⑨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4、373—374、385、383頁。
⑩《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77頁。
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0頁。
⑩《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頁。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46頁。
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8—929頁。
作者簡介:陳食霖,男,1965年生,湖南湘鄉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3。
(責任編輯 胡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