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俠
民主(Democracy)是一種歷史非常久遠的社會治理模式,至少從古希臘蘇格拉底時代算起,到今天已有2500年的歷史了。作為一種社會治理的理想模式,它的理念與范式早已經被人類歷史的實踐證明是一種有尊嚴的社會治理模式,時至今日仍然散發著勃勃生機。反觀歷史上曾存在過的其他很多社會治理理念與模型大多如曇花一現般被歷史拋棄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只有能夠戰勝時間的事物才可以被稱作永恒。就目前人類的認知而言,民主是一種非常有吸引力的治理模式,它與人類的存在狀態保持一種內在的契合關系,換言之,只有在民主的治理模式下人的價值才能得到捍衛,城邦或者國家才能真正踐行正義的美德,基于此形成的社會才是體面的社會。其實,關于這點各類人群大多早已心知肚明,只不過因為一己之私利,刻意掩飾而已。因而我們會見到一個非常詭異的現象,任何一個社會無論處于何種真實狀態,都要借用民主的稱號來為自己的權力尋找合法性,畢竟在全球化時代,再也無法炮制君權神授的把戲了。暫且不論真民主也好,還是假民主也罷,我們總要搞清楚民主與個體的存在狀態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只有基于此,我們才能從觀念層面確立社會治理模式的進步綱領,同時,也才能真正厘清擁護民主與反對民主的人群的差異到底在什么地方?以及兩者在心靈深處達成共識的邊界條件。那么,民主作為思想史上的一個進步綱領,它到底與我們每個普通人的生活發生著怎樣的聯系呢?
即便按照通俗的說法,民主的核心要素包括“民有、民享與民治”三個層面,其中前兩個層面都與經濟分配有關,而這點與整個社會中的所有人的福祉有關。換言之,民主機制保證了分配的公平與正義,這點恰恰符合美國哲學家羅爾斯提出的兩個正義原則,即自由平等原則與差別原則和機會公平原則。民主的核心要義在于自由平等原則,只有在這個正義原則之下,分配才有可能是公平的。簡單地說,在不同的社會治理模式下,分配的模式是完全不同的。回顧改革開放的三十余年,中國經濟取得了巨大的進步,目前我們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是與之形成對照的是,公眾的滿意度并沒有隨之提高,反而是民間的不滿情緒在增加,究其原因,問題出在經濟分配模式的不民主,導致在整個社會日益繁榮的同時,而一部分個體卻呈現出日益相對貧困化的悖論。貧富差距的飛速擴大化已經由隱性存在向顯性存在快速轉化。這一切都意味著由于民主的缺席,已經造成公眾在經濟分配上的巨大不平等。不平等會帶來兩種后果:其一,生活質量的降低與生活狀態的惡化;其二,直接導致個體內在的幸福感、安全感與自尊的喪失,以及心靈上的被侮辱與被傷害的感覺。在所有的這些傷害中,經濟不平等具有優先性,畢竟這是最直接的顯而易見的傷害,每個人都要生活,都要遭遇這些,沒有人可以回避。那么由于民主的缺席,在場的個體是通過怎樣的存在鏈條遭遇到這些傷害的呢?
所有經濟分配的不平等都是由政策決定的。在民主機制缺席或者乏力的情況下,政策制定者往往喜歡采用強制性政策工具,最大程度上占有政策的預期收益,在政策收益確定的情況下,結果必然是留給公眾的收益就會被肆意侵占。曾有經濟學家放言:工資收入的邊界以從業者不造反為底線,這實在是赤裸裸的侮辱與傷害。當代的新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早已顯示:當革命的收益大于當下的收益的時候,革命就會變得很有吸引力,并可能以摧毀一切的方式發生,并把革命的成本讓目前的既得利益集團來承擔,因此采取底線分配政策實在是不明智的選擇。眾所周知,這種分配模式下留給公眾的收益僅夠維持簡單再生產,勞動者就被徹底鎖定在勞動上,這也就是馬克思170年前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到的人的異化問題。在這種狀態下,人不僅在經濟上被傷害,而且還被鎖定在勞動上,這也就意味著個體自由的喪失。擔憂這種狀態扼殺了所有人的激情、夢想還有希望,畢竟人活著不僅僅為了吃飯,人還有對自由的渴望。但是在民主缺席的背景下,分配上的經濟不平等是必然的結果。那么這種經濟上的不平等還會帶來什么后果呢?對此,我們可以給出一個推論:經濟的不平等程度與社會的倫理道德的墮落程度呈高度的正相關性。
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1908-1970)曾在1943年提出了人類需求的五層次金字塔理論,即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愛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與自我實現的需求。生理需求是最基本的需求,與本能有關。馬斯洛的模型很有啟發意義,當個體通過工作僅僅滿足生理需求(相當于簡單再生產)時,這時社會的道德水準一定很低,畢竟活著是第一要務,隨著需求層級的提升,道德水準的地平線才會逐漸浮出水面。由此我們可以自然引申出一個推論:當整個社會的經濟分配維持在簡單再生產層面的時候,整個社會是無法進入文明軌道的,這時流行的準則是弱肉強食與不擇手段。所以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1864-1920)曾說過一句名言:資本主義是道德文明要求比較高的社會。其深意就在于此!因此,聯想到筆者多年前曾說過一句被廣泛質疑的話:我從來不相信貧窮落后地區會民風淳樸,道德高尚。其原因也在于此,誠如古人管子所云: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反觀當下各種社會失范現象的大范圍蔓延,經濟分配不平等是造成這種困境的主要原因。一個社會如果總是刻意把人們鎖定在為生計奔波的狀態,那么這個社會是不道德的,也違背了作為城邦第一美德的正義原則。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民主,經濟不平等的矛盾就無從解決,所有的人都是潛在或顯在的受害者。因此,民主機制對于整個社會而言,它是一種普遍性的福祉,也是文明的堅定捍衛者。
民主能夠保證與個體心靈生活有關的聲望與尊嚴等價值得到公平分配,個體通過其能力獲得正確的承認,實現自我認同,并明確意識到自己成為一個人類價值共同體中的一員,有責任參與社會秩序的建構。反之,錯誤的承認既能阻礙再分配,又能使不正義永久化。如果說經濟不平等,是可見的傷害,那么事關每個人尊嚴的身份扭曲承認則是對個體心靈的不可見傷害,它比前者更難治愈。民主機制可以有效地消除對個體身份的扭曲承認,以及最大程度上消除制度化帶來的身份差異的區分,從而能有效地保證人生而自由平等的天賦人權。反之,如果缺乏民主機制就會造成個體身份的扭曲承認與自我認同的危機,并加劇一種很難根除的制度性侮辱境遇的蔓延與擴散。反觀當下中國社會中的流行語,如屁民、屌絲與官二代、富二代等的對立,除了無奈地自嘲之外,更多地是對自身存在狀態以及身份的不滿與反抗。而反抗的希望被寄托在空間狹小與路徑晦暗不明的所謂“逆襲”上,在沒有堅實的正義原則以及政治體制改革的配合的狀況下,逆襲幾乎就是一個全球化時代的成年人的白日夢。只有當個人的身份與自我認同感回歸到正常的承認軌道上的時候,這個社會才能真正從一個異質化的社會向同質化的社會轉型,也才能真正消除社會群體心中日益固化的精神斷裂。我們之所以渴望這種轉型的實現,是因為異質化的社會是一個不斷增生沖突與抬高交易成本的社會,在這種處境下每個人的存在狀態都會變差,利益最終都會受損;而一個同質化的社會則會消除這種內在的矛盾與緊張,從而達成群體的精神和解,最終走向社會的內在和諧。在這點上,哲學家萊布尼茨的說法是正確的,即看不見的和諧遠比看得見的和諧更重要。但這個目標的實現時刻離不開民主機制的保駕護航,否則就淪落為某些人裹挾私心的兜售烏托邦的游戲。那些被過度包裝的烏托邦總是允諾要把人間變成天堂,而結果最終都變成了人間地獄。
在簡單分析身份扭曲的社會意義之前,不妨檢視一下當下中國社會的身份狀態的劃分,或許更能凸顯問題的嚴重性。比如當下流行的“公仆”與“主人翁”的身份劃分,這是身份扭曲的典型案例。發展到今天幾乎成為一種反諷:一些公仆們的超級收益以及高高在上的特權地位與身份,已經再也無法遮掩,甚至公開悍然蔑視作為主人的“賤民”。沒有民主的制約機制,這種格局無法改變,作為卑微的個體所能做的只有改變自己,因此,我們見證了每年數以百萬的大學生爭相報考公務員的宏大場面,這種熱潮背后已然揭示出扭曲的身份承認機制所帶來的惡果??陀^地說,這個虛假劃分可以退出歷史舞臺了。那么這種制度化的身份扭曲承認機制帶來的后果是什么呢?簡單地說帶來兩個后果:其一,個人尊嚴受到侮辱與傷害;其二,疏離化的社會與叢林原則的常態化,最后導致整個社會離文明越來越遠,最后滑入非體面社會。
尊嚴是一個人們非常熟悉的詞匯,然而一旦追問起來,人們往往并不能很準確地界定其內涵,這也就是筆者常說的“熟悉的陌生”現象。對于人類歷史而言,正兒八經地開始關注人的尊嚴問題,那是很晚近的事情,筆者傾向于認為是從18世紀啟蒙運動以后才真正得到關注。時至今日,人們仍然無法給出尊嚴的準確定義,為此,我們需要把構成尊嚴的要素做個分類,然后我們才能發現在民主缺席的背景下,尊嚴是如何受到傷害的?按照心理學家馬斯洛的說法,構成尊嚴的需求要素可以分成兩類:其一,權力、成就、勝任感、信心、獨立性與自由度;其二,名譽、聲望、被認可、受關注、地位等。這個分類可以大致界定我們所捍衛的個體尊嚴的范圍與內容,只不過馬斯洛的分類有些混亂,同樣是這些要素,我們可以按照內外有別的方式劃分為內在尊嚴與外在尊嚴。外在尊嚴是可見的,大多與中國人的面子有關,而內在尊嚴,則是心靈的自由度與信心的度量,它與自我意識和自我認同高度相關。通常,我們會看到尊嚴的很大一部分要素是要經過制度化的確認才可以得到捍衛,在民主缺席的背景下,如果權力一直處于壟斷地位,那就意味著這些構成尊嚴的要素的承認機制面臨諸多的不確定性,從而導致尊嚴的分配不公以及被侮辱與傷害成為無法避免的事情??档略f:唯有道德和人之本性才可以冠以尊嚴之名。當個體尊嚴逐漸萎縮的情況下,個體的道德感也隨之下降,這就是上面提到的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的下行路徑,人們只能在維持生計的背景下固化最低限度的道德原則,而自我實現的愿望則成為遙不可及的幻想。這樣隨著個體尊嚴的被侵害,整個社會就被鎖定在退化的軌跡上,從而社會的存在狀態就進入到一種非體面的社會。個體的能力在扭曲的承認機制中就成為一種毫無用處的擺設,由此引致整個社會能力庫存的浪費與損耗,這樣的社會也注定是內在無效率的。坊間所謂的: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這樣黑色幽默的段子暗含了多少絕望,當一個社會肆意侮辱一些人的尊嚴的時候,這種行為不僅僅是對某個人的傷害,它會導致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損失。一個不尊重自己國民的社會,如何能夠贏得別人的尊重呢?反之,一個體面的社會,會捍衛每個卑微者的尊嚴,從而導致整個社會沿著馬斯洛金字塔的上行路徑發展,伴隨著逐漸脫離開低端的生存需要,整個社會的道德水準會隨之提高,最終帶來大家的收益與存在狀態都得到了提高。
俞可平先生曾撰文說:民主是個好東西。俞先生過于委婉了,民主何止是一個好東西,對于整個社會而言,民主猶如人是否穿衣服的區別。衣服于人而言是擺脫野蠻愚昧的象征,而民主于社會而言則是文明進步的標志。從這個意義上說,民主事關一個體面社會里所有成員的福祉與尊嚴。此刻讓我們重溫180年前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1805-1859)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的一句話作為本文的結語:平等每時每刻都在向每一個人提供著慰藉。它的好處是普遍的,也是持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