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嶺
在紅色圣地西柏坡,聽到這樣一首《支前民謠》:“把最后的親人含淚送上戰(zhàn)場,把最后一尺布送去做軍裝,把最后一碗米送去做軍糧,把最后一件老棉襖蓋在擔架上。”(大意如此)第一次聽到這支民謠,心靈為之一顫,隨后又在不同場合多次聽到。山一樣的沉重感撲面壓來,一時無語。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奉獻?“把最后一尺布送去做軍裝,把最后一碗米送去做軍糧,把最后一件老棉襖蓋在擔架上”!掏心掏肺,掏空了自己的一切,幾乎斷絕了以后的生路;不僅是財產,還搭上了性命——“把最后的親人含淚送上戰(zhàn)場”!在我們今天這個日益尊重生命權、看重私人財產的社會,這種奉獻幾乎是難以置信、不可理解的。然而,半個世紀前,這樣的事情確實發(fā)生了,這樣的奉獻確實付出了。
為什么?為什么人民要為一場戰(zhàn)爭做出這樣血淚的奉獻?為什么人民能為一個新政權這樣傾家蕩產、在所不惜?是他們傻嗎?“最后一尺布”送出去自己就可能挨凍受苦,“最后一碗米”給了別人自己就要餓肚子,把親人“送上戰(zhàn)場”就可能永遠不再回來,這樣明擺著的事誰會不懂?是他們向往民主共和嗎?他們未必明白那么深奧的政治思想;是他們信仰無產階級的奮斗目標嗎?他們可能考慮不到那么遙遠的未來。那么他們到底圖什么?為什么?或許,他們只是將心比心,因為看到了一只好的軍隊,一群好人,這些好人曾經在他們揭不開鍋的時候給了他們一袋糧食,在他們衣不遮體的時候給他們披上了一件棉襖,在他們被地主惡霸欺侮時為他們出了一口惡氣,他們覺得應當知恩圖報,盡一切力量奉獻自己來報答;或許,他們只是窮得實在活不下去,參軍上戰(zhàn)場,大不了是死,總比餓死強;或許,他們心里有太多的冤屈,太多的憤恨,他們太想報仇、太想伸冤;或許,只是因為那支軍隊的人和藹可親,能夠給他們這些從來都是被人呼來呵去的下等人一張笑臉,能平等地與他們拉話,講許多新鮮的道理,為他們描繪美好的未來,令他們感受到做人的尊嚴;……于是,這些淳樸的農民,這些實實在在的老百姓,傾其所有,奉獻出自己的一切一切,支援共產黨打贏了一場戰(zhàn)爭,用小輪車推出了一個新政權。他們對我們的黨,恩重如山;對我們的共和國,似再生父母。“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而這高山大海般的恩情,又當如何報答?
其實,人民的奉獻又何止是那一場戰(zhàn)爭?在那場戰(zhàn)爭前,人民就已經奉獻了很多很多,在江西瑞金、在長征途中、在延安……建國后這六十多年來,人民又何時停止過奉獻?上世紀50年代的生產建設,60年代的饑荒,十年“文革”,改革開放,人民不都是一直在默默奉獻嗎?
我們的黨應當報恩,我們的共和國應當報恩,應當報答人民曾經那樣傾其所有的奉獻。但不知在什么時候干群關系已經被不知不覺地顛倒了,變成人民應對公仆感恩戴德,三呼萬歲。這一轉變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怎么發(fā)生的,誰能說得清嗎?革命時期的共產黨人要實現(xiàn)“人民當家作主”的真誠愿望,但怎么實現(xiàn)“人民當家作主”,則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僅僅有民主熱情是遠遠不夠的,以為有熱情、有理想、有干勁、有決心就能治理國家、就能為人民服務,那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民主是一門科學,民主的途徑、民主的模式、民主的操作、民主的程序、民主的利弊是什么?民主與自由、民主與法制、民主與共和、民主與人權又是什么關系?如何擺平這些關系?民主作為制度應該怎樣設計?在這個制度中各種力量應當處于怎樣的位置才比較理想?才能保持一種平衡?民主是多數(shù)人的統(tǒng)治,多數(shù)人要不要照顧少數(shù)人?怎樣照顧少數(shù)人?在哪些方面照顧少數(shù)人?民主和專制的界限到底在哪里?為什么有時候民主會走向專制?在什么樣的條件下民主會走向專制?怎樣才能避免民主走向專制?民主與專政能結合嗎?該結合嗎?怎么結合?……“實現(xiàn)人民民主”遠比我們想象得要難,要復雜。過去我們可能更多地是把它當作一個口號,一個理想,而對它的途徑和實現(xiàn)手段重視不夠。現(xiàn)在,它應當是我們研究的主要課題,是我們工作的重心,實踐民主的能力應當體現(xiàn)出執(zhí)政黨新時期“為人民服務”的新水平,也關系到執(zhí)政黨執(zhí)政期的活力和生命力。當我們不懂國家管理的技術、不懂民主建設的知識時,就造成了“文革”等悲劇,我們怎樣才能避免悲劇重演?
半個多世紀前的那場戰(zhàn)爭已經成為過去,我們永遠不再要戰(zhàn)爭,不再要人民傾家蕩產地奉獻,不再要人民的兒子獻出他們的血肉之軀。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忘記戰(zhàn)爭,可以面對戰(zhàn)爭的殘酷無動于衷,可以對人民曾經作出的奉獻麻木不仁。相反,戰(zhàn)爭中倒下去的無數(shù)條生命應當是我們心中永遠的痛,人民為戰(zhàn)爭作出的犧牲應當永遠刻在歷史的紀念碑上。鮮血曾經染紅的土地使我們不能忘記,不僅不能忘記我們曾經有過的大悲大慟,而且尤其不能忘記我們的和平使命。與戰(zhàn)爭相比,和平是人類的幸福。我們反對暴力,反對流血,反對戰(zhàn)爭,反對恐怖主義,反對再搞階級斗爭。但是,我們怎樣才能捍衛(wèi)和平,捍衛(wèi)人類的幸福,怎樣才能避免暴力,避免流血,避免戰(zhàn)爭,避免恐怖主義,避免再搞階級斗爭?這不僅考驗我們的勇氣,而且考驗我們的智慧,不僅需要我們對生命有切身感受,而且需要我們對生命作理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