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豐平
半個故鄉一世情
◎呂豐平
人生最憶是故鄉!嚴格說來,我是壺鎮人,父親的祖祖輩輩就生活在“溪頭街”的上街(工聯村)。然而,我卻是從小在東方鎮清塘村的外婆家中長大的,因為父母分別在檢察院和供銷社工作,無暇帶養小兒。到了七歲的下半年,因為要上學,大娘舅奉了我母親的旨意,才將我硬塞進獨輪車上的籮筐里,徒步推回壺鎮。
臨行時,我掙扎著大哭大鬧,不愿離開清塘。外公坐在門前的石凳上,大口抽著旱煙,悶聲嘆氣;外婆跑動三寸金蓮追了上來,抽泣著吩咐:“德全,路上推慢點,別把小外甥顛簸著。平倪,放假了一定要回來看外婆哦!”一幫童年小伙伴哭著、叫著,一路尾隨到村口的古井旁才收住腳步。
后來,我記著外婆的吩咐,在讀小學階段,幾乎每一個暑假都回到外婆身邊生活。所以,清塘可以說是我整個童年時期的最愛,那里的山山水水都留下了我稚嫩的腳印。在“面前山”的翠竹林里,我和小伙伴們一起,一邊搖著毛竹,一邊念念有詞:“毛竹娘,毛竹娘,今年你長,明年我長。”期盼著自己能快快長大。若是見著細小的竹子,大家就合力刨挖出來帶回家,系上魚線、浮子和魚鉤,并找來蚯蚓,到上塘或雅湖塘垂釣,稀里糊涂地竟也有魚兒來上鉤,樂得幾人瞇眼直笑。盡管釣上來的是幾條小魚,不夠塞牙縫,外婆卻不厭其煩,用油煎酥后放到我面前:“吃吧。平倪不簡單,居然會釣魚了!”
在“面前山”山腳蜿蜒流淌著一條小水渠,每一個梯級下泄處,都有激流沖刷形成的水坑,水坑里住著許多泥鰍,只要用泥土截斷水坑上方水流,再用瓢盆戽干坑中積水,就可全部捉獲。記得在一個暑假的某個下午,我和小伙伴頭頂炎炎烈日,一連戽干了三個水坑,捉獲了不少泥鰍。當然戽水是極吃力的活,是靠四人輪流接力完成的。有了戰利品后,怎么分配呢?在農村生活的兒子,自然也學會了生產隊分地瓜的抓鬮方法:將泥鰍從大到小均分成四堆后,按順序標出號碼,我摘下四根不同長短的稻草緊握在拳頭中,只露出齊頭的稻草,讓每人各抽一根出來,然后根據稻草長短對號領取泥鰍,絕無多多少少之說。隨著時日一多,整條小水渠上的水坑沒有一個不戽干過的。大家皮膚曬得黝黑,回家時身上都沾滿了泥水。外婆見狀,笑著調侃:“四條大泥鰍回來了!”小伙伴們咧嘴一笑,各自歡快地回家而去。
水坑沒了泥鰍后,我們的目標又轉向了空中的麻雀。捉麻雀和掏雀蛋可沒那么簡單,得先偵察。那時的農村房屋以土木結構為主,夯土墻時為便于放置夾板,都在土墻上橫穿兩根小圓木,夯好一堵墻后再取去圓木,于是每堵墻上都留下個小圓洞,成了麻雀的天然居所,凡是洞口墻壁上粘有較多白色鳥糞的,肯定有雀窩!于是等到入夜麻雀歸巢后,我和小伙伴輕聲靠墻架起兩腳梯,由他們扶住梯子后,我立馬捷步登梯,將右手迅速伸進墻洞,只覺里頭毛茸茸、暖烘烘的,兩只麻雀掙扎幾下后就被莫名奇妙地拎了出來,哀叫不休。我將麻雀放到左手抓牢后,右手再度伸進墻洞掏出雀蛋,放進衣兜里,然后順梯而下。
接著如法炮制,沒費多大功夫就捉得麻雀十來只,掏取雀蛋一大碗。雀蛋嘛放在鍋里一煮就熟,各人分享著一吃而盡。而吃麻雀肉卻頗費一番功夫,外婆將褪了毛、剖了肚的雀肉抹上鹽后,用箬葉包裹起來,放進炭火灰堆中煨著。不一會功夫,火堆中飄出一股雀肉香味,令人口水直流。外婆用火鉗扒開炭火,夾出包裹著的雀肉,剝開焦黑的箬葉,更覺酥香撲鼻而來,幾人吃完后,咂巴著小嘴,伸舌舔唇,直呼吃不夠!
大約是讀小學四年級后,放暑假時我再去外婆家時,幾個小伙伴都要上山放牛去了,于是他們約我同行,說是山上有數不盡的野果,美味可口。我欣然隨同,翻過村后的大嶺頭,經過麻寮坑水碓,再繞過一戶麻姓人家后,徑向橫田大山深處走去。山勢益發陡峭起來,樹木青蔥茂盛,山花怒放,雉雞撲騰。趁著放牛吃草的空檔,四人滿山滿坡地尋找采摘起野果來。待到牧歸時,大家采來的山藤梨、山柿子、地石榴、山楂等堆成了小丘。山藤梨和山柿子還沒成熟,要帶回家中放在礱糠中糖化幾天后才能吃,于是我們脫下背心,扎牢一頭口子,裝進野果并用山藤串聯起來后,掛在牛背上,光著膀子屁顛屁顛趕牛回家了。外婆急忙幫著將野果從牛背上卸下來,放進籮筐,一層層撒上礱糠:“太多了!平倪,待柿子熟了,你帶些回壺鎮,讓兄弟們也嘗嘗。”
入夜,夏日的小山村異常悶熱,那時還沒有通電,上半夜根本無法在家中入睡,于是村里的老老少少吃過晚飯后,大都手搖蒲草扇集聚到上塘旁邊的小山坡上,在簟基上攤開草席后,露天躺著乘涼。為了防止蚊子襲擾,他們在草席旁燃起自制的驅蚊香——用干燥艾葉捆扎而成的粗壯艾條。通過一天的辛勤勞作后,此時是村民們最愜意的放松。外婆還特地花幾個小錢請來一位瞎子“唱故事先生”,在簟基上架起小鼓,打著竹板,唱起大人們熟悉的故事。我躺在草席上聽不懂瞎子所唱的內容,也許是白天上山累了的緣故,和著鼓板的節奏,不久就進入了夢鄉……
俗話說,山是故鄉的美,水是故鄉的醇,人是故鄉的親。后來我漸漸長大了,分配工作后,回清塘的機會越來越少。然而,每當我春節去拜年時,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向我招手,那里的一山一水都將我熱情擁抱,那里的親朋好友噓寒問暖親切如故。看著外公、外婆日漸蒼老的身姿和花白的頭發,我心里暗暗發誓:該是自己孝敬回報他們的時候了!可是誰也沒有料到,在我參加工作后的第二年他們就相繼去世了,外婆臨走時還叫著我的名字。我知道,那是外婆在短暫的彌留之際還惦念、祝福著我,老人對下輩的好,絕然不圖什么回報!
望著眼簾閉合、停止呼吸的外婆,我傷心地哭著,眼前浮現出一幕幕她對我的寵愛與呵護:記得好幾次我在上塘游泳洗澡時,忘了回家吃飯的時間,外婆拄著拐杖找到塘岸上來,大聲呼叫:“平倪,回家吃飯啰。小心淹著!”還記得平時吃早飯,她總是將珍藏著的咸雞蛋特意留給我吃。更記得我腳上長毒疔時,她不懼小腳難行,爬上山崖采來清涼解毒的草藥,親自給我敷上。當我長大后騎著自行車去看她,在臨走告別時,她總是殷切囑咐:“平倪,路上騎慢點!”
大愛往往蘊含在不經意的細節中,在淚眼婆娑中我忽然覺得,外婆雖然走了,但她那顆滾燙的心依然與我的心在一起跳動。是啊,在清塘生活的那些日子里,外婆給予了我人世間最溫馨、最體貼、最無私的關愛!小伙伴們與我結下了最純真、最深厚的情誼!說到故鄉的情、故鄉的愛,在我腦海里蹦出的第一個故鄉慨念就是清塘。盡管那里充其量僅僅是我的半個故鄉,卻留下了我生命中最最珍貴的一世情!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