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工程上演“羅生門”

文/圖_本刊記者 陳郁

政府工程上演“羅生門”

文/圖_本刊記者 陳郁

今年57歲的秦長銀是江蘇省鹽城市濱海縣五汛鎮的一名個體戶，2006年5月，在一次宴會中，他經朋友戴成生介紹，結識了濱海縣東坎鎮的建筑商鄧洪湘。通過鄧的引薦，秦長銀在酒桌上認識了東坎鎮的領導和東坎鎮城南社區的干部，鎮領導和社區干部對其透露：城南社區要建辦公用房，是政府工程，只要錢到位，房子6個月就可建成，總面積近2000平方米的房子建成后，政府只征用425平方米，剩下的全歸承建者自行使用，使用權50年。

鄧、戴二人都希望秦長銀投資，秦長銀考慮到這是政府工程，比較靠得住，再加上工程時間短、回報豐厚，于是欣然入股。當年5月5日，鄧洪湘（甲方）與戴成生、秦長銀（乙方）就建城南社區辦公樓一事達成協議：由甲方負責提供建房的相關手續，由乙方投資，資金到位后1個月內開工建房。

然而，之后發生的事情，卻讓秦長銀叫苦不迭，悔不該當初。如今，他已是有家難回，與妻子一起奔波在上訪路上。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四份“協議書”

東坎鎮有著300多年的歷史，素有“金東坎”之美譽，鎮區位于黃海之濱，為濱海縣人民政府所在地。2006年2月10日，東坎鎮城南社區居委會以“社區人口多，現有辦公條件已不適應”為由，向濱海縣發改委申請建一幢新的綜合辦公樓。2月16日，濱海縣發改委批復，初步同意建綜合辦公樓。3月17日，濱海縣國土局【2006】04號文件批復，同意劃撥土地使用權，用于城南社區建行政辦公樓，并規定“未經批準，不得擅自出租轉讓及改變用途”，同時要求“嚴格按照規定的用途、范圍、土地使用條件使用土地”。7月25日，濱海縣發改委再下批復，同意將城南社區辦公樓工程項目列入濱海縣當年的建設計劃。2007年3月15日，濱海縣規劃局下發編號為07005A的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準予建設面積為1963.5平方米的社區辦公樓。

而實際上，早在2006年6月8日，東坎鎮政府就與鄧洪湘簽下了建城南社區綜合辦公樓協議書，并請東坎法律服務所做了證明。該協議書約定：建長35.2米、寬8米的房子2幢，高度為2層計8.1米（含車庫），房子總面積1126.4平方米，車庫563.2平方米……由乙方（鄧洪湘）全額帶資、抵押承建，乙方在協議簽訂之日一次性交東坎鎮建城南社區綜合辦公樓專用賬戶房子押金51萬元，房屋建好后，經監理部門驗收合格并符合要求后，交城南社區辦公服務用房425平方米……乙方在甲方提供的土地上建筑的房子除交城南社區房外，其余房子由乙方自行使用，使用權50年……

鄧洪湘將協議拿給秦長銀看，秦長銀心里更加有底了，他交納了51萬元押金，又出資40萬元辦好了建房手續，工程也隨即破土，由戴成生負責組織隊伍施工。

然而，工程在施工過程中卻出了問題，原本設計為2層的房子變成了3層，房屋的建筑面積也擴大了一倍之多。這個膨脹的違章建筑很快就被人舉報了，2007年10月，鹽城市、濱海縣紀檢部門開始對該工程介入調查。

10月20日，東坎鎮人民政府與鄧洪湘簽訂了第二份協議書：“一、甲方于2006年6月8日與乙方簽訂的協議（因程序不規范）雙方同意作廢。二、乙方建城南社區辦公樓前期基礎已完工程，經審計為貳拾壹萬零捌拾柒元柒角，建房保證金肆拾捌萬元，辦理建房手續貳拾叁萬叁仟伍佰叁拾元，合計玖拾貳萬叁仟陸佰壹拾柒元柒角，由甲方一次性清算。”協議的甲方簽字人是李章保（時任東坎鎮副鎮長，現任東坎鎮鎮長）。

秦長銀表示：這筆錢實際上是由自己所出，理應歸自己所有，然而，鎮政府卻一直沒有支付這筆錢款，自己多次催要，至今未果。

2008年4月2日，東坎鎮人民政府又和鄧洪湘簽了一份補充協議：乙方全額帶資建設城南社區綜合辦公樓1963平方米；辦公樓建成時除交付425平方米作為城南社區辦公用房，其余房子經營權轉讓給乙方，轉讓時間50年；此協議和原協議同樣生效，受合同法保護。這次的甲方簽字人是李章保和仇建吾（時任東坎鎮人大主席，現已退休），乙方依舊是鄧洪湘。

不難發現，這份協議與2006年6月8日所簽協議竟如出一轍，這就不免使人懷疑：簽第二份協議是否只是為了暫時應付上級部門的檢查？

2008年4月21日，經過一輪“招投標”程序，東坎鎮人民政府與濱海縣城鎮建筑安裝工程有限公司簽訂了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約定由該公司負責建設城南社區辦公樓，李章保為發包人派駐的工程師，全面負責協調該工程質量、安全、進度、資金等管理工作。

秦長銀說，這個工程的施工方自始至終都沒換過人，一直是戴成生帶人施工。這份合同上出現了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監理工程師劉士春，一個是項目經理汪洪華。劉士春到過工地，他發現工程存在鋼筋不做試拉檢測，混凝土不試壓，未按圖紙設計施工，私自變換基礎結構等問題，他兩次寫出書面告知書，要求停工整頓，但戴成生不僅不聽，還喊來打手把他打了一頓，之后劉就再沒出現過。至于所謂的項目經理汪洪華，工地上的人壓根就沒有見過他。“這份招標來的合同，是徹頭徹尾做給檢查部門看的。”秦長銀氣憤地說。

一房多賣背后

2014年5月20日，記者來到東坎鎮城南社區新辦公樓的建設工地上，這里位于濱海縣水利局北側、縣勞動局宿舍南側、城南居委會東側。記者在現場看到，工程已經停工，但房子卻沒有完全建好，兩棟房子只建好了一棟，另一棟才打好地基，四周雜草叢生。

已經建好的房子已有多戶人家入住，對方自稱是購房者，記者從他們口中了解到，從2006年7月，也就是工程剛剛動工之時起，鄧、戴二人便開始對外預售房屋。記者采訪的幾戶購房者均表示：當時都知道這是政府工程，因為有鎮黨委書記、副鎮長以及社區領導的監管，而且手續又很齊全，所以購買時就比較放心。而且，2600元/平方米的房價相對來說是很優惠的，因此房子在當時也賣得很快。

原來，在辦公樓的建設過程中，國土部門“不得改變土地用途”的批復早被鄧洪湘等人拋諸腦后，按他們的計劃，等房子建成后，有29套是用于對外出售的。之后，鄧洪湘兩次授權戴成生售房，然而，戴成生的售房登記表卻顯示，一共賣出了42套房，粗略統計登記在案的已收購房款，總額已達千萬元之巨。顯然，這其中存在大量的“一房多賣”現象，最后統計售房合同時發現，其中的302室竟被重復賣了7次之多。

秦長銀表示，對于鄧、戴二人的賣房行為，他剛開始并不知情。直到2008年10月，他在工地上偶然看到有人來看房，這才發現情況不對。2008年10月20日，因擔心戴成生攜購房款外逃，秦長銀急忙向東坎鎮政府和城南社區舉報，請求領導立即處理。

城南社區接到秦長銀的舉報后，立即對外張貼告示：我社區經批準在縣水利局北側、勞動局宿舍南側（小車站對面）建設社區辦公用房，此房嚴禁出售、轉讓，否則后果自負。

城南社區現任居委會主任王秀云告訴記者：貼了幾次告示，當天貼，第二天就被撕掉了。后來，社區又租了兩塊廣告牌，并且在濱海電視臺打了飛播字幕廣告，提醒大家不要買該處房產。

然而詭異的是，一直到2010年，仍然陸續有人和戴成生簽訂購房合同。王秀云向記者透露：這些人并不是真的“買”房，是戴成生借了他們的高利貸，還不上了，于是就拿房子來抵債。實際上，戴成生并沒有收到多少現款。

2011年，辦公樓建設工地上出了事故，戴成生請來的推土機不慎撞到了附近居民侍某的住房，導致房子的墻壁上出現了一條裂縫。事故發生后，戴成生未能很快與侍某達成賠償方案，工程一度中斷。隨后，鄧洪湘將戴成生告上了濱海縣人民法院，要求其盡快恢復施工，秦長銀則成為這起糾紛的第三人。

2011年7月26日，三方達成庭外調解：法院責令戴成生立即施工；鄧洪湘欠秦長銀273萬元，以房屋折抵，在房屋折抵后不足部分，可以在土建和周圍鄰居矛盾補償款使用后余款中優先補償。

調解后，秦長銀依舊沒有得到任何補償，戴成生于2011年9月15日重新開工。9月22日，戴成生的債權人何某、模板站老板葉某、混泥土公司老板戴某等人來到工地向戴成生索要欠款，并一度阻止施工。9月30日，因挖土機破壞了工地東側的綠地，附近居民到居委會鬧事，再次導致工程停工。此后，購房者得知戴成生一房多賣的情況后，也聚集到工地，紛紛要求退款。部分購房者先下手為強，強行搬家入住，剛建好的18套毛坯房瞬間被瓜分。沒有拿到房子的購房者則繼續鬧事，時不時還會到工地集會。就這樣，工程停工至今。

“爛尾”局面誰來收拾

秦長銀眼見投出的錢不能在預期內回收，連忙找到鄧洪湘對賬。鄧洪湘向秦長銀提供了一份清單：給鎮、社區領導送現金28萬元、超市卡21.3萬元，隱形支出89.6萬元，給付群眾補償款75萬元，吃喝14.75萬元，全部用光。

秦長銀又找到時任鎮黨委書記李運亮及時任副鎮長李章保，要求將交鎮里的51萬押金及辦理建房手續的40萬元要回。然而，李運亮和李章保告訴秦長銀，鎮里是和鄧洪湘簽的協議，且所簽協議早已解除，隨后不再搭理。

2012年4月，秦長銀買了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準備到北京去上訪。城南社區居委會得知此事后，立即找到他，表明意思：事情很快會得到處理的，你先把車票退掉，居委會賠償你的退票損失。

秦長銀照做了，不久之后，戴成生果然被抓起來了，然而，只關了不到一個月就被放了。秦長銀仍然沒有拿到任何錢款，他又開始寫實名舉報信，給省里、市里的主要領導處寄。

到2013年，秦長銀的舉報信得到了濱海縣委書記李逸浩的重視，李要求縣政法委牽頭成立工作組調查此事。那時，濱海縣政法委書記正是當年東坎鎮鎮黨委書記李運亮，他負責主辦此案，政法委副書記施翔負責經辦。2013年3月20日，施翔發手機短信告訴秦長銀：“今日會辦該案，你要堅持一下，問題一定會解決。”不久，戴成生再次被公安機關抓捕，鄧洪湘則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之后，秦長銀又陸續收到施翔的短信——

2013年5月14日：“你和工作組徐隊長要實事求是談話，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和平臺，只有弄清情況，才能促使問題解決，最大限度地保護你自己的合法權益，你一定要配合好，這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2013年5月25日：“老秦，問題正在解決中，你要密切配合，相信時間不會太長，你要有信心，這個問題不僅關系到你，還關系到很多受害人，都應該盡快有個公道的說法。”

2013年6月5日：“事情還在處理之中，你不要節外生枝，現在這套人馬正在盡力化解問題，你要積極配合。”

2013年7月18日：“已有實施方案，明天研究執行具體細節，最遲在7月底解決。”

然而到了7月底，事情沒有解決，工作組卻解散了。秦長銀再去找施翔時，對方已不再接待，而且連信息也沒了。

記者撥打施翔的電話，沒有接通，短信也無回應。城南社區居委會主任王秀云表示：政府一定會保障秦長銀的合法權益，只是事情目前正在處理中，先要弄清楚哪些是放高利貸的，哪些是真正出錢買房的，然后事情才能進一步處理。

秦長銀告訴記者，他是這個工程的唯一投資人，多年做生意積攢下來的120多萬元投進去之后，他開始四處借錢，先是從親友處借，之后又借了高利貸，如今已是債務纏身，不敢回家，只得攜妻子四處躲藏。

秦的妻子說：“總以為有政府撐腰是最有保障的，當初被這里的政府干部騙過來投資，現在千遍萬遍上門跪著求他們，就是沒人管這個事。”秦長銀也是懊惱不已：當初政府將工程簽給一個無技術、無資質的個人承建，自己就應該警惕。

2014年4月22日，戴成生被濱海縣人民法院以合同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10年6個月。戴成生不服判決，于5月6日上訴至鹽城市中院，目前，市中院已受理該案，重審的時間卻一直沒有確定。

戴成生的妻子劉秀英也對判決不服，為此，她也多次到鹽城、南京上訪，希望政府嚴查此案，依法追究鄧洪湘和涉事官員的責任。她對記者表示：所有的罪不能讓承建商一人背，政府部分干部教唆法人（鄧洪湘）卷款外逃，以掩蓋受賄內幕，使幾百萬元購房款無法追回。“如果能追回被私分的購房款，老戴也就不會判那么重了。”她表示還將繼續上訪，直到事情得到妥善處理。

當初為政府建房的3個人，如今一個不知失蹤，一個鋃鐺入獄，一個有家難回，當年的“政府工程”也已經爛尾多年。然而，事情卻不應該一直“爛尾”下去，還希望有關部門能夠盡快查實情況，給公眾一個真相，也讓當事各方的生活都能盡快回到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