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恩斯主義為何未在金融危機后的西方復興

〔摘要〕凱恩斯主義往往是在危機時期被人“請出”。凱恩斯主義的標簽所以貼到社會民主主義的門牌上，在于它為后者提供了一整套的經濟社會主張。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似乎為凱恩斯主義的回歸提供了契機。然而由于危機的深化特別是歐債危機的爆發和蔓延，又將凱恩斯主義置于“被告”地位。凱恩斯主義在西方回不來，是由于受到西方現實經濟社會環境的制約，社會黨人的發展模式固有弊端的局限，尤其是西方保守勢力的強力抵制。在可預見的未來，凱恩斯主義難以在西方獲得復興。

〔關鍵詞〕凱恩斯主義；金融危機；社會民主主義

〔中圖分類號〕F03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9187-（2014）01-0011-04

2008年爆發的國際金融危機對世界尤其是對西方經濟社會造成的沖擊為戰后以來最大。學術界、媒體與政界對于這場危機根源和拯救方案的討論，不僅在極大程度上點燃對新自由主義的批判，同時也引發對國家干預思想的空前熱議。隨著盛行數十年的新自由主義神話的破滅，對凱恩斯主義作用的辯論在國際社會急劇升溫。西方部分媒體甚至聲稱金融危機“標志凱恩斯主義歸來”、“凱恩斯主義再次復興”。國內也有專家學者認為，“拯救華爾街催生‘新興凱恩斯主義’”。然而一直到今日，人們也沒有看到凱恩斯主義的復興。那么，凱恩斯主義何以在西方回不來呢？這恐怕有著深刻的歷史與現實原因，其復雜性遠超出了簡單的學術預測。

一、凱恩斯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關系的簡要回眸凱恩斯本人事實上與社會民主黨人并沒有什么關系。凱恩斯作為資產階級自由派經濟學家，何以與社會民主主義搭上聯系？其直接原因是由于他在上世紀30年代中后期出版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一書所闡述的一套經濟學理論，即他所提出的國家干預、刺激投資、擴大公共和私人消費、保障有效需求、實現充分就業的一系列主張得到當時歐洲社會民主黨人的贊同和采納。尤其是凱恩斯的主要觀點，被當時的社會民主主義思想家德賓和道格拉斯·杰伊的論著《社會民主主義的政治》、《社會主義狀況》所大量引用。〔1〕至少，對于當時的一些社會民主主義者來講，他們以為似乎只要能夠選出一個奉行凱恩斯理論的政府，就可以解決資本主義的矛盾。因為30年代經濟危機的走出，靠的就是凱恩斯主義。而且，戰后特別是從50年代到70年代中后期，西方尤其是西歐社會黨人在執政時，確實在相當程度上運用凱恩斯的國家干預、擴大公共開支、刺激消費、推行充分就業的一套理論來施政，可以說取得了一定成果，并最終使得社會黨在西方大多數國家發展壯大成同本國的保守政黨相抗衡、在政壇上輪流執政的一支重要政治力量。從此后，無論是學術界還是傳媒界，都經驗主義地把凱恩斯主義的標簽貼到社會民主主義的門牌上。盡管在實際上，自90年代以來，西方國家執政的多數社會黨政府都在推行自由主義式的經濟社會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凱恩斯主義的諸多重要理念，這在西歐多國社會黨政府所推行的“第三條道路”的實施中就可以明顯看到。

雖然從西方特別是歐洲社會黨人近30多年的政治實踐可以感覺到，由于客觀環境的制約，凱恩斯主義已經在與社會民主主義漸行漸遠。但有關后凱恩斯主義或新凱恩斯主義的議論事實上大多還是針對社會民主黨人的。正因為如此，此次金融危機爆發后，世人在批判新自由主義的同時，很自然地重溫起凱恩斯主義的好處來。

二、凱恩斯主義的“回潮”——西方社會黨人的期望 國際金融危機發生后，在西方社會思潮中稱雄30年的新自由主義作為危機的禍首立即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尤其是西方社會民主主義者更是興奮不已，在西方領頭聲討新自由主義政策與發展模式，同時大力倡導國家調控與市場監管主張，在危機之初，凱恩斯主義似有呼之欲出之勢。

（一）猛烈抨擊和批判新自由主義，試圖對其進行政治清算。隨著金融危機爆發和持續蔓延，西方社民主義者和中左翼群體毫無例外地將批判的鋒芒指向保守主義者和新自由主義思潮。歐洲社會黨在關于國際金融危機的決議中明確表示：“金融危機標志著新自由主義的巨大失敗。”近些年來，主張放松監管的保守主義意識形態和新自由主義在歐美占據主導地位，正是以美國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在市場與政府、市場與監管、市場與社會等關系上的系列錯誤，導致市場失控，進而引發了這場嚴重的金融、經濟、社會的全面危機。澳大利亞總理陸克文當時撰文表示，“放任市場和讓其自動調節”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是此次金融危機爆發的禍首。德國社民黨強調，國際金融危機表明新自由主義所鼓吹的“市場萬能論”和“小國家論”的破產，新自由主義政策已經失敗，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正面臨“一個時代的轉折”。法國社會黨也表示，這場危機代表著不負責任、缺乏長遠眼光的金融資本主義的失敗。包括葡萄牙、瑞典、捷克等國社會黨均認為，國際金融危機表明，新自由主義模式不可持續，激進市場資本主義已經完結，資本主義體制面臨轉型。

（二）大力宣揚社會民主主義的經濟社會主張，試圖奪取西方思想輿論制高點。金融危機后，西方社會黨大都認為，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幻滅，將為社會民主主義的復興提供前所未有的機遇。歐洲社會黨強調，國際金融危機表明，社會民主主義才是走出危機的正確方向，必須將民主管理置于市場之上，必須將公眾利益置于個人金融贏利和不負責任的投機之上。歐洲社會黨人主張突出國家的作用，喚起民眾對社會民主主義的信心，回歸社會民主主義，把歐洲建設成“繁榮、公正、包容、可持續發展的社會”，使歐洲政壇的力量對比向有利于中左的方向轉變。德國社民黨認為，這場金融危機表明，社民黨所主張的社會市場經濟模式是最成功的發展模式之一，新自由主義特別是金融資本主義解決方案已告失敗，社會民主主義具有光明前景，在今后十年應該重新得到復興。

（三）社民主義者已在為后危機時代的西方經濟社會發展尋找替代方案。國際金融危機的教訓，使西方所有社會黨人都表達了對新自由主義發展模式的否定，并在加快探索適應時代發展要求的進步主義解決方案。社會黨國際強調，在國際金融危機之后，世界需要一個新的方案。歐洲社會黨明確表示，歐洲應從美國主導的新自由主義模式向歐洲傳統社民主義回歸，建設有良好管制的社會市場經濟模式。德國社民黨在2013年的特別黨代會上聲稱，在當前的歐洲，“社會的軸心已向左偏移”，民眾要求抵制金融資本主義。西方許多社會黨都在為凱恩斯主義思潮“回歸”、為社民主義的復興在做相關的思想理論準備，并在加緊探索尋找新的替代方案。英國工黨針對保守黨的“大社會”理念，提出“好社會”構想，要建設一個責任共擔、繁榮共享、目標共尋、民眾共同努力，共享一種生活的美好社會。法國社會黨致力于探索后危機時代的經濟社會與生態相協調、可持續的新增長模式。德國社民黨則主張建立一種實現全民就業、擴大公共支出、減少投機、實現收入和財富公平分配、促進男女平等、實現可持續發展的“新的進步模式”。

（四）一些西方國家在危機初期所采取的國家干預和經濟刺激措施，貌似凱恩斯主義回歸的“跡象”。金融危機發生后，西方各國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強有力的國家干預措施，充分發揮“看得見的手”的作用。美國、日本、德國、法國分別推出7000億美元、10萬億日元、4800億美元、3600億美元的救市方案。隨后，美國、日本、英國、澳大利亞分別出臺了7870億美元、75萬億日元、200億英鎊、104億澳元的經濟刺激計劃。同時，多國通過利率等金融杠桿干預經濟活動。美國在金融危機后多次降低基準利率，從5.25%下調至0.25%，歐盟在此期間七度降息。美國還于2009年通過了史上最嚴厲的《金融監管改革》法案，美歐日近年來還實施了多輪貨幣量化寬松政策，以行政手段刺激經濟復蘇。當時，英國《金融時報》都為此評論：“凱恩斯主義政策的突然復蘇是過去數十年正統派學說的驚人大逆轉。”社會黨人的主張似乎得勢了。

三、凱恩斯主義未能在西方凱旋“歸來”

時至今日可以看到，西方多國的凱恩斯主義干預政策并未持續多久。隨著各國退市政策出籠，特別是歐債危機發生，新自由主義政策重新主導各國經濟生活，凱恩斯主義再次成為“被告”，多國社會黨成了危機犧牲品。

（一）凱恩斯主義式的反危機措施遭到西方保守勢力猛烈攻擊。西方多國采取的一系列反危機舉措，從一開始就遭到其保守勢力及部分專家學者的強烈批評。歐洲太平洋資本總裁彼得·杰夫表示，凱恩斯主義不能救美國。美國參議員吉姆·邦寧聲稱，美國政府的救市與刺激舉措，將驅趕自由市場，在美國建立社會主義。澳大利亞《堪培拉時報》表示，正如中國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一樣，美國也在建立美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不僅美國總統奧巴馬被保守的共和黨人扣上“社會主義”的帽子，薩科齊、默克爾也被歐洲保守勢力和部分輿論譏諷為“社會主義者”。

（二）歐債危機引發歐洲保守勢力對社民主義的“報復”，再次將凱恩斯主義置于“被告”地位。隨著2009年歐洲主權債務危機在希臘引爆并在歐洲多國深化蔓延，社會黨人所秉持的傳統發展模式又成眾矢之的。一方面，歐盟多國政府采取嚴厲的反凱恩斯主義措施：緊縮財政預算，大幅壓縮公共支出，裁減國家公職人員并減少現職人員薪水，抑制公共和個人消費，降低勞動者的福利水平。該政策以默克爾為代表的歐洲保守勢力所力主推行。另一方面，歐洲保守勢力及部分學者、媒界將歐債危機的根源大都歸咎于凱恩斯主義，認為正是由于希臘等南歐國家政府大舉借債，擴張國家財政，膨脹公共支出，進行過度消費，維系與國力不相稱的高福利制度，才最終導致國家主權信用出現問題，引發債務危機。

（三）金融危機并沒有給西方社民主義者帶來真正福音，反而延續社會黨在歐洲政壇的弱勢地位。自國際金融危機以來，新自由主義光芒的凋謝并沒有讓西方社民主義者沾光受益。相反，金融危機及歐債危機以來，西方多國社會黨不僅未因危機而把本國保守政黨趕下臺，而且不少當時仍當政的社會黨卻紛紛受沖擊而下野。近幾年來，有包括新西蘭工黨、英國工黨、葡萄牙社會黨、泛希社運、西班牙工社黨、冰島社會民主聯盟等相繼失去執政地位。同期只有法國社會黨、荷蘭工黨、馬耳他工黨、意大利民主黨等少數社會黨成員在西方重新贏得執政參政地位。在當今歐盟28國中，社會黨僅在十來個國家執政參政，相對于保守黨處于明顯弱勢狀態。

四、凱恩斯主義在西方緣何難以復興

凱恩斯主義在西方國家幾度沉浮，此次金融經濟危機曾被西方政界、學界和媒界等不少輿論認為是凱恩斯主義再度復興的良機。然而，它不僅未在西方復興，反而繼續沉淪，遭致多方打壓，其中具有深刻的原因與現實背景。

（一）保守主義思潮在西方的主導地位并未根本撼動，仍有強大社會基礎。盡管國際金融經濟危機使包括新自由主義在內的西方保守主義思潮一度消沉，在社會上短暫失聲。但保守主義思潮不僅從未在西方退出歷史舞臺，其強大的話語優勢并沒有被真正剝奪，甚至連社會黨國際主席帕潘德里歐在2012年的24大上也承認，自由市場理念仍在西方占主導地位；而且由于保守主義幾十年對西方民眾不斷的灌輸和引導，沉淀起日益雄厚的民意基礎，不但西方的富裕階層，而且多數的中產階層也逐漸為保守主義思潮所“俘虜”。西方主流社會特別是保守勢力對凱恩斯主義的回潮極其敏感，極力構筑意識形態的柵欄進行阻隔，開動一切宣傳機器加以打壓。美國“茶黨”興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美國右翼思潮對凱恩斯主義可能復興的反制。實際上，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即使是西方社會黨人也不再教條、僵化地堅守傳統的凱恩斯主義，而是根據形勢和發展變化，由其思想理論家形成了一系列的新凱恩斯主義理論主張，包括有限政府論、菜單成本論、效率工資論、需求非對稱論等一些新觀點，〔2〕從而更貼近各國的經濟社會現實。但即便這樣，也不能為西方極端保守勢力所容忍。

（二）當今西方多數國家缺乏長久實施凱恩斯經濟社會政策的現實條件。從歷史經驗看，凱恩斯主義是在西方經濟高增長、稅源豐厚、人口結構合理、工會力量強大的條件下得以實現并維系的。然而應當看到，當今形勢發生深刻變化，西方多數國家處在經濟低迷、稅源收窄、財政赤字加劇、人口老齡化凸顯、工會組織軟弱的不利環境中。加之全球化的快速發展，資本加快向低成本國家流動，西方國家普遍面臨發展中國家的競爭，特別是勞動密集型產業更是紛紛潰退。在當今西方，無論是從本國大資本的逐利意愿，還是國家財政狀況和產業支撐等諸多層面，都難以找到凱恩斯主義復興的現實基礎。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凱恩斯主義的回歸不僅在主觀上難以被西方強大的保守勢力接受，在客觀上也不易被當今西方的經濟社會環境所允許。

（三）西方社會黨人所秉持的傳統發展模式的固有結構性弊端不消除，凱恩斯主義就不可能獲得真正復興。西方無論在上世紀30年代還是50-70年代所推行的凱恩斯主義，都是在沒有歷史負債的前提下實施的。但自70年代末至今，西方社會黨倡導的傳統經濟社會發展模式的弊端日益顯露，其固有的結構性問題盡管經過多次改革、調整，但所暴露的深層次矛盾仍未解決：強調國家干預、擴大公共開支帶來辦事效率低下，國際競爭力降低；倡導提高最低工資，縮短工作時間使得勞動力成本上升，傳統比較優勢喪失；堅持高福利導致國家財政寅吃卯糧，部分勞動者的創新精神喪失，懶漢習氣擴散，享樂之風蔓延。金融危機尤其是歐債危機實際上宣告了這一模式的不可持續。來自新興國家的競爭，更加凸顯了這一模式需進行革命性變革的緊迫性，但西方大多數國家社會黨短期顯然難以完成該使命。

（四）西方社會黨人迄今仍未找到適應時代發展要求的取代保守政黨的可行方案。在當今全球化時代，國際競爭空前激烈，不同發展模式之間的碰撞、激蕩和交融更加凸顯。在西方國家，不僅社會黨人在探尋順應時代要求的新的發展模式與道路，保守黨、自由黨、綠黨、左翼乃至極端政治勢力也在加快探索自己的發展模式。盡管近年來，西方許多國家社會黨相繼提出了面向未來的發展思路和構想，但更多的僅具有宣傳意義，大都未能為本國主流民意所認同和接受，尤其是西方保守勢力更對之大潑涼水，質疑其現實可操作性，西方資本家也對此持懷疑態度。西班牙中國政策觀察中心主任里奧斯就曾明確表示，如何解決當前的經濟危機和歐債危機，歐洲國家政府無法從教科書和歷史課本中找到現成答案，凱恩斯主義的模式行不通。連歐盟不少處于危機中心國家的專家學者近期都較為悲觀地表示，由于當今的客觀政治現實所致，凱恩斯主義回不來。由此看來，凱恩斯主義欲在西方回歸還要跨越諸多關卡，短期幾乎不可能，因為在當今全球化環境下，凱恩斯主義實施的許多基本條件在西方國家日益缺失，而不是增加。

〔參考文獻〕

〔1〕王捷，楊祖功.歐洲民主社會主義〔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6.82.

〔2〕張傳輝.基于新凱恩斯主義的政府角色重新定位〔J〕.行政論壇，2011，（2）.